冰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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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德雷克海峡(上)

“真理号”驶入德雷克海峡的第三天,沃尔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早期探险者们将这片水域称为“恶魔之洋”。

天空阴沉得像是被浸透了墨水,海面在狂暴的南大洋风暴中起伏如山岳,每一次颠簸都让整艘船发出痛苦的呻吟。沃尔夫紧抓着自己狭小舱室里的固定扶手,努力阻止自己被摔到对面的墙上。

他的胃已经放弃了抗议,空空如也,但仍在痛苦地翻腾。桌子上的资料早已被他收进了防水箱并固定在床下,墙上的地图也被卷起,以防在颠簸中撕裂。

“这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要激烈……”他对着空荡的房间低语,不确定自己是在给谁解释——也许只是在自我安慰。

一阵更加猛烈的摇晃后,沃尔夫决定冒险离开舱室,寻找一些稳定的空间和新鲜空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住墙上的支架慢慢向门移动,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整个世界对抗。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红色光芒,随着船体的摇晃投下诡异的阴影。他扶着墙壁向餐厅方向挪动,远处传来餐具和器皿碰撞的声音,伴随着船员急促的脚步声。

当他终于推开餐厅门时,看到的景象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佩德森博士正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神态自若地啜饮着咖啡,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科学期刊。索菲亚则靠在另一侧的窗边,手中的相机对准了窗外翻腾的海浪,看起来不仅没有晕船,反而还沉迷于记录这种极端气象现象。

“啊,沃尔夫教授!”佩德森抬起头,语气中带着微妙的调侃,“看来您终于加入了我们这些与大自然对抗的人。”

沃尔夫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紧紧抓住桌子边缘。“这……不太正常,”他勉强地说,“即使在德雷克海峡,这种程度的风暴也不应该持续这么久,不是吗?”

佩德森的表情略微变得严肃:“实际上,教授您说得对。这种模式确实有些不寻常。风速已经持续保持在12级以上近48小时,这在我参与的几次南极航行中都未曾见过。”

索菲亚从窗边转过身:“佩德森博士,您是不是在担心什么?我看到您刚才在查看气象图,表情不太愉快。”

佩德森看了看窗外,又瞟了一眼沃尔夫,似乎在考虑要透露多少信息。“目前的气象模式……有些令人困扰,”他最终承认道,“几个气旋系统以不寻常的方式聚集在我们前进的路线上。通常这些系统会相互抵消或分散,但现在它们似乎在相互强化。加西亚船长正在考虑改变航线,但方向选择有限。”

“你是说我们可能被迫返航?”沃尔夫问道,语气中难掩焦虑。

“那是最后的选择,”佩德森回答,“我们已经走了太远。现在折返布宜诺斯艾利斯需要穿越同样危险的水域,几乎没有实际意义。更可能的是,我们会调整东进的角度,避开最严重的风暴中心。”

就在这时,马库斯跌跌撞撞地冲进餐厅,脸色惨白,衣服被汗水浸透。他看上去完全不适应船上的颠簸,双手紧握餐厅门框,才勉强保持站立。

“上帝啊,这比我想象的要糟得多,”他勉强挤出一个职业性笑容,“我们的摄制组都病倒了,设备也绑不住了——哦,索菲亚,你在这里!我们需要一些素材,能去甲板上拍点风暴画面吗?当然,必须有人陪同并系好安全绳。”

索菲亚点点头,但沃尔夫注意到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显然,即使在这种极端条件下,马库斯仍思考着如何创造“戏剧化”的节目内容。

“莉兹和埃尔夫怎么样?”沃尔夫问道,“他们适应得如何?”

马库斯发出一声介于笑声与呻吟之间的声音:“埃尔夫在医务室里,已经吐了一整天。他一直在咕哝着什么‘在平面上不应该有这样的波浪’之类的话。莉兹倒是出乎意料地坚强,她声称外星能力正在保护她免受晕船影响。”

沃尔夫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地平论者竟然会晕船,这可有些讽刺。如果地球真是平的,海洋应该也是平静的才对。”

索菲亚大笑起来:“我得记下这句话。来吧,教授,去甲板上走走。我保证不会让您被浪卷走。”

沃尔夫诚实地承认,此刻一点新鲜空气确实是他所需要的,尽管外面刮着十级大风,温度接近零下。他套上防水外套,跟随索菲亚走向船尾甲板,那里有一处相对避风的位置。

走出舱门的瞬间,沃尔夫几乎被狂风掀倒。咸涩的海水扑面而来,刺骨的寒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但奇怪的是,这种极端的物理不适确实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的晕船感减轻了不少。

“怎么样?”索菲亚不得不大声喊叫才能盖过风浪的轰鸣,“好一点了吗?”

沃尔夫点点头,双手紧握栏杆,眺望着铅灰色的海平线。在这荒芜的南大洋上,除了无尽的风浪,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这种广阔而冷酷的孤寂既令人敬畏又令人恐惧,仿佛提醒着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

“您知道吗,”沃尔夫突然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当我还是个年轻研究员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站在这里,在南极洲的门槛上。当时,我只是一个专注于二战欧洲战场的历史学者,对纳粹的研究仅限于已知的官方档案和证人证词。”

索菲亚倾身靠近,表示她在聆听。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但她的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好奇。

“一切都起源于一个意外发现,”沃尔夫继续道,目光仍然凝视着远方,“1989年,柏林墙倒塌后,我有机会进入前东德的一些档案馆。在那些混乱的文件堆里,我发现了几份关于南极探险的奇怪报告。那时候大家都在关注纳粹黄金和艺术品的去向,但我注意到二战末期有大量的科学设备和材料被运往南方。为什么?去向何处?没人关心这些问题。而且纳粹晚期有很多不明的财政缺口,这不正常。”

“所以您开始追踪这些设备,”索菲亚敏锐地接上他的话。

沃尔夫点点头:“是的。最初只是学术好奇,但随着调查深入,我发现了更多异常现象:几艘德国潜艇在战争正式结束后数月才出现,声称‘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大批德国科学家在战后突然消失;还有那些从未被完全解释的资金流向……”

船体再次猛烈晃动,一个巨浪拍打在甲板上,在他们脚边形成一层水洼。索菲亚牢牢地抓住沃尔夫的手臂,防止他滑倒。

“看看这片海域,”沃尔夫说,声音因风声而提高,“我们已经接近了。早期探险者们在这里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夏克尔顿的坚忍号就在这附近被冰层碾碎。许多探险队在穿越这片水域时失踪,从未有人找到他们的踪迹。”

“但您知道夏克尔顿的故事最奇怪的部分是什么吗?”索菲亚压低声音,尽管这片开阔的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人不是在船舱内避风,就是在船的另一端被摄制组指挥着重复同一个“勇敢面对恶浪”的镜头。“夏克尔顿曾描述,在某些夜晚,他看到冰架之下发出奇怪的光芒,还有一些不明声音,就像……机器运转的声音。”

沃尔夫面露惊讶:“你确定?我研究过夏克尔顿的原始日记,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记载。”

索菲亚顽皮地笑了笑:“因为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在测试您,教授——看看您是真懂还是在装懂。很多人会为了显得博学而附和这种编造的细节。”

沃尔夫摇摇头,但嘴角却微微上扬:“相当狡猾的手段,莱因哈特女士。不过在测试别人之前,你可能应该先做好功课。夏克尔顿确实在私人日记中提到过‘冰下的光与声’,只是他将其归因于极地环境引起的幻觉和冰层断裂的自然现象。这段文字在他的官方出版物中被删除了,可能是担心被视为精神不稳定。”

索菲亚瞪大了眼睛:“真的?我是真的瞎编的……这太巧了。”

“也许不是巧合,”沃尔夫望向远方,南极点的方向,“也许是直觉。南极总是引人遐想。”

他们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声响环绕四周。船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孤独而坚定,向着地球最荒凉的角落缓慢前行。

“那么,”索菲亚最终打破沉默,“关于您的纳粹理论,您最有力的证据是什么?不是那种间接的推理,而是实打实的物证。”

沃尔夫思考片刻,然后从内口袋中取出一个防水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块看似普通的黑色金属碎片,约莫硬币大小。

“这是什么?”索菲亚好奇地问。

“1979年,一支智利科考队在南极的奎因莫德地区发现了这个。”沃尔夫轻轻抚摸着金属碎片,“他们认为这只是一块普通的陨石残片,但一位队员——也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觉得它的成分很奇怪。他偷偷取了一小块带回来,交给我分析。”

“结果呢?”

“这是一种钛合金,但其构成比例与当时世界上任何已知的钛合金都不同。”沃尔夫的声音略微提高,“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专门为极寒环境设计的材料,它在南极环境下也能保持很好的性能。德国在战时确实进行过类似研究,但官方记录显示所有相关项目都在柏林陷落前被故意摧毁了,你猜猜为什么?”

索菲亚小心接过金属片,仔细观察:“对不起,但这听起来还是……不太确定。这可能属于任何国家的极地项目。”

沃尔夫收回金属片,小心地放回口袋:“当然,单独看这一项证据确实不够。但当你把所有这些零散的线索放在一起时——失踪的科学家、神秘的资源转移、未解释的技术异常——它们共同指向一个可能性:第三帝国的某个分支可能在战争末期转移到了南极,并在那里建立了某种存在。”

索菲亚没有立即回答,目光转向远处阴沉的海面,那里隐约可见模糊的冰山轮廓。

“还有一项关键证据,”沃尔夫持续道,“1946至1947年,美国突然发起了‘跳跃行动’——战后最大的南极探险,派出了13艘军舰和近5000名军人。官方说法是科学考察,但为何一个刚刚结束世界大战的国家会如此急迫地将大量军事资源投入南极探险?如果他们只是担心苏联在南极的活动,为何不直接派遣常规科考队而要动用军舰?”

“您认为这是针对潜在的纳粹基地?”索菲亚问道,语气中的怀疑稍微减弱。

“我认为美国人发现了什么,”沃尔夫肯定地说,“有趣的是,‘跳跃行动’比原计划提前结束,官方从未详细解释原因。而且,许多参与者在返回后都被严格禁止谈论细节。”

船舶广播系统突然响起,加西亚船长的声音穿过风声:“所有人员注意,我们正在进入风暴核心区域。请立即回到室内安全区域。重复,所有人立即返回室内!”

“我们得回去了,”索菲亚抓住沃尔夫的手臂,“看起来风暴要变得更糟了。”

他们刚迈出几步,一个特别巨大的浪头便直接拍在甲板上,几乎将两人掀翻。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衣物,寒意刺骨。沃尔夫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索菲亚反应迅速,一手抓住附近的栏杆,一手紧紧拉住他,才没让他被海水冲走。

“快!”她喊道,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

两人艰难地向舱门挪动,每一步都像是与自然力量的对抗。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安全地带时,船体猛然倾斜,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沃尔夫掀向一侧。他的手从索菲亚掌中滑脱,身体撞上了甲板边缘的货箱。

“教授!”索菲亚惊恐地大喊,试图向他伸出手。

沃尔夫感到一阵剧痛从肋骨处传来,视线瞬间模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船体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而他所在的位置正滑向船舷。眼看着他就要被甩入汹涌的大海,一只强壮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

“站稳了,教授!”

佩德森博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位高大的气候学家不知何时出现在甲板上,一手抓着固定栏杆,一手将沃尔夫拉离危险区域。

“谢谢,”沃尔夫喘息着说,感激和惊讶同时涌上心头。

“别谢我,”佩德森的表情严峻,“先离开这个该死的甲板再说。”

在佩德森和索菲亚的帮助下,沃尔夫终于进入了船舱内部。关上防水舱门的瞬间,外界的风声骤减,仅余船体的剧烈震颤提醒着他们外面的风暴有多么猛烈。

“你们两个疯了吗?”佩德森怒气冲冲地质问,“在这种天气出去闲逛?你们可能会被直接卷入海中!”

“我带教授出去透气,他晕船很厉害,”索菲亚解释道,同时关切地检查沃尔夫的伤势,“教授,您的肋骨还好吗?需要去医务室看看吗?”

沃尔夫摇摇头,强忍着疼痛:“不必了,只是撞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他转向佩德森,“谢谢你的救援,博士。不过我很好奇,你自己为什么会在甲板上?”

佩德森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在研究那个风暴。它……不对劲。”

“什么意思?”索菲亚和沃尔夫几乎同时问道。

佩德森看了看四周,确保走廊上没有其他人,然后压低声音:“这个风暴来得太突然了,形成模式也不寻常。十分钟前,雷达上还几乎看不到它的踪影,但现在它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完全成形的气旋系统。而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我们的通讯设备出现了异常干扰。星链信号时断时续,GPS定位也不准确了。”

沃尔夫和佩德森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是在暗示……?”索菲亚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

“我什么都没暗示,”佩德森迅速澄清,“我只是陈述事实。这个风暴在气象学上很反常,而且伴随着电磁干扰。仅此而已。”

船体猛烈震动,灯光闪烁了几下。三人不约而同地抓住了墙上的扶手。

“我们最好各自回舱,”佩德森建议道,“按照船长的指示,系好安全带。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三人分头行动,沃尔夫在索菲亚的帮助下回到了自己的舱室。一关上门,索菲亚就压低声音问道:“您注意到了吗?佩德森似乎也觉得这场风暴有些不同寻常。”

沃尔夫慢慢坐到床边,揉着疼痛的肋部。“佩德森是个严谨的科学家,他不会轻易承认无法解释的现象。如果连他都感到困惑,那么我们确实面临着某种异常情况。”

索菲亚帮他取来了一条毛巾和干净的衣物,然后一边环顾舱室一边说:“您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您的理论是对的,如果纳粹真的在南极建立了一个秘密基地并发展了八十年,那么他们会对外界采取什么态度?他们会躲避接触,还是某种程度上监控世界动向?”

沃尔夫陷入沉思。这个问题他思考过无数次,但从未得出确定的结论。“我不知道,”他最终坦率地承认,“但我想,如果他们存在,他们一定会保持警惕。毕竟,保密是他们生存的关键。”

船体再次剧烈摇晃,几本书从架子上掉落。沃尔夫下意识地抓紧床边,面色稍稍发白。

“您需要休息,”索菲亚关切地说,“我去给您拿些晕船药和止痛药。”

沃尔夫感激地点点头。当索菲亚离开房间后,他试图整理凌乱的桌面,却发现手中的指南针出现了异常行为——指针不停地旋转,似乎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他皱起眉头,将指南针拿到窗边,确认是否是桌上某物引起的干扰。然而,无论在舱室的哪个位置,指南针都表现出同样的异常。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表也停止了运作,指针凝固在9:27分,尽管他确信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十点。

“奇怪,”他喃喃自语,“非常奇怪。”

船舶广播系统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加西亚船长的声音,但信号时断时续,似乎是受到了电磁干扰:

“所有……员注意……风暴……加剧……发现……信号……失联……位置不明……全体……准备……”

广播突然中断,舱室陷入了短暂的黑暗。紧接着,刚关掉不久的紧急备用灯再次亮起,散发出微弱的红色光芒,将整个舱室笼罩在一片不详的血色中。

沃尔夫挣扎着站起来,冰冷的恐惧感从脊椎底部慢慢爬上。他攥紧手中失效的指南针,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二十年的学术研究,无数个被同行嘲笑的假设,所有那些被认为是痴人说梦的理论——此刻他希望自己错了,真心希望一切只是巧合。因为如果他是对的,如果那个不可言说的可能性是真实的……

“真理号”在风暴中剧烈地震颤,仿佛落入捕兽夹的动物,挣扎着想要逃脱某种看不见的束缚。

沃尔夫扶着墙壁,感到船只的运动模式变得越来越不自然,不像是被海浪推动,而更像是被某种外力拖拽。

一阵格外强烈的震动后,他听到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