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启程(下)
餐厅位于船的中部,宽敞明亮,几张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但丰盛的晚餐。当沃尔夫和索菲亚走进来时,一群人已经落座,气氛诡异地混合着期待与尴尬。
“啊,沃尔夫教授!”马库斯欢快地从桌子另一头站起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其他队员。”
沃尔夫环视餐厅,一眼便认出了几个明显的“角色”。一位头发花白的矮个男子穿着过时的西装,戴着厚重的眼镜,正专注地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完全无视周围的一切。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穿着看起来过于昂贵的户外装备,表情严肃得近乎傲慢。还有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穿着一件印有外星图案的T恤,满头的彩色发卡让她看起来像个青少年,尽管她可能也有三十出头了。
“这位是埃尔夫·托尔森先生,”马库斯指向那个忙于写笔记的矮个男子,“《平坦地球》网站的创始人,对南极‘冰墙’有独特见解。”
埃尔夫抬起头,眼睛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突出,显得有些神经质。
“教授!”他几乎是喊道,“很高兴见到您!我希望您做好准备面对真相了——地球是平的,而南极正是边缘的冰墙,它隐藏着各国政府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一切!”
沃尔夫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礼貌地点点头。
“这位是克里斯蒂安·佩德森博士,”马库斯继续介绍那位高大男子,“气候学家,曾参与过三次南极科考,是我们的技术顾问。”
佩德森懒洋洋地朝沃尔夫点点头:“教授,久仰大名。”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明显的嘲讽,“我读过您的几篇……文章。很有创造力。”
沃尔夫感觉到一阵恼怒,但决定不在第一次见面就针锋相对。“佩德森博士,我也听说过您。您关于南极冰盖融化速度的研究很有价值。”
佩德森看起来有些意外,似乎没料到沃尔夫会了解他的工作。
“还有这位是莉兹·坎普,”马库斯介绍那位彩发女士,“《天空之眼》杂志的资深撰稿者,专注于UFO现象研究,尤其是南极目击事件。”
“哦天哪,沃尔夫教授!”莉兹激动地握住沃尔夫的手,用力摇晃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能和您一起工作!您知道吗,我一直认为您的纳粹基地理论和我的外星基地理论其实是相互补充的!我是说,如果纳粹真的在南极建立了秘密基地,那么他们很可能是受到了外星技术的帮助,对不对?”
沃尔夫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荒谬的关联。索菲亚在他身旁轻咳一声,似乎在憋笑。
“还有我们的船长,罗伯托·加西亚,”马库斯指向一位安静的拉丁裔男子,他看起来是餐厅里唯一一位真正有极地航海经验的人,“加西亚船长曾经在美国海军就职,有二十年的南极航行经验,曾带领过十几次科考团队。”
加西亚礼貌地点头致意:“很荣幸,教授。”
沃尔夫对他表示尊重:“船长,期待在您的带领下安全抵达南极。”
沃尔夫和索菲亚在桌子一侧坐下。马库斯拍拍手,开始了他的“远征前讲话”,这明显是为摄像机准备的——整个餐厅的角落里都架设了固定摄像机。
“朋友们,明天我们将启程前往地球上最神秘的大陆——南极洲!在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可能隐藏着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秘密!是纳粹的地下王国?是外星人的秘密基地?还是证明地球平坦的终极证据?每一位在座的专家都带着自己独特的理论,而这次远征,我们将共同寻找真相!”
沃尔夫看着马库斯夸张的表演,心中升起一丝不安。这一切比他预期的更像一出闹剧。他悄悄瞥了一眼佩德森博士,注意到他脸上同样挂着不屑的表情。至少在对待这种表演性质的东西上,他们似乎有共同立场。
“现在,让我们享用这顿晚餐,然后好好休息!明天清晨,我们将迎接真正的冒险!”马库斯结束了他的演讲,摄影师们开始收起设备。
席间,沃尔夫尽量避免与埃尔夫和莉兹交流,后两者正热烈讨论着冰墙外的世界是否由“蜥蜴人”统治。他试图与佩德森博士进行更专业的交流,但这位气候学家显然对他存有偏见。
“我很好奇,佩德森博士,”沃尔夫最终问道,“一位有您这样声誉的科学家,为何会参加……这种节目?”
佩德森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坦白说,教授,学术拨款越来越少,而气候研究又非常昂贵。《终极揭秘》提供了可观的报酬,而且承诺我可以在南极进行一些私人研究。我想这与您的情况类似?”他挑眉问道。
“差不多,”沃尔夫承认,“只是我连申请拨款的资格都没有了。”
佩德森似乎对这个诚实的回答感到意外。“嗯,至少您对自己的处境很清醒。”他评论道,语气中略微多了点同情。
晚餐结束后,船长宣布了一些必要的安全指示和航行计划。根据他的介绍,“真理号”将先向东南方向航行,穿过德雷克海峡,然后沿着南极半岛向东,最终抵达沃尔夫理论中的重点区域——奎因莫德海岸。整个航程预计需要十天时间,取决于天气和海况。
随后,马库斯将每人发了一部特制的防水无线电,用于在船上和探索过程中保持联系,同时也是紧急情况下的定位装置。
“记住,在极地环境中,团队合作是生存的关键。”加西亚船长强调,“无论你们各自的理论如何,在安全问题上我们必须统一行动。”
会议结束后,队员们陆续离开餐厅。沃尔夫正准备回自己的舱室,却被佩德森博士拦住。
“教授,”佩德森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有件事我认为您应该知道。马库斯并不只是想让您验证您的理论——他在寻找冲突和戏剧性。更具体地说,他希望看到您的理论被彻底击碎,希望记录下您的幻想破灭时的表情。”
沃尔夫面不改色:“我知道,韦伯先生是个电视制作人,他需要收视率。”
“我只是想确保您明白自己正在参与的是什么,”佩德森继续道,“一旦我们到达南极,一旦您的理论被证明是错误的——而它几乎肯定是错误的——您将成为全球笑柄,不仅仅是学术界的。您真的准备好承受这样的后果了吗?”
沃尔夫直视着佩德森的眼睛,声音平静而坚定:“佩德森博士,我已经失去了我的事业、我的婚姻和我的学术声誉。我唯一没有失去的,是我对真相的追求。如果我的理论被证明是错误的,那么至少我曾经尝试过验证它。这比畏缩在安全的学术堡垒中,从不敢追求真正的突破要好得多。”
佩德森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被沃尔夫的坦率震惊了。“好吧,教授,”他最终说道,“希望您的勇气得到应有的回报。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南极从不揭示人们想要的真相——它只展示它自己的真相。晚安。”
说完,佩德森转身离去,留下沃尔夫独自站在餐厅门口。
回到舱室后,沃尔夫坐在床边,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环顾这个狭小的空间,墙上贴满了地图和线索,桌上堆满了笔记和照片。
这一刻,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宁静。
船体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窗外的港口灯光在水面上摇曳。几小时后,这艘船将启程前往南极,带着他毕生的追求驶向未知。
沃尔夫从行李中取出一只录音笔,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记录自己的思考过程,作为研究日志的一部分。
“2025年1月15日,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对着录音机说道,“明天,我将启程前往南极,验证我三十年来的研究。我周围的人要么怀疑我,要么期待我的失败,还有些人则相信更加荒谬的事情。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亲眼确认冰原之下的真相,八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如果纳粹真的在南极建立了某种避难所,那么这将改写历史。但更重要的是,这将证明真相总是值得追求的,无论它多么难以置信,无论它如何挑战我们的常识。”
沃尔夫关闭录音机,走到窗前。港口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和音乐声,那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生活。这里的人们无忧无虑地跳着探戈,饮酒作乐,全然不知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厚重的冰层之下,可能隐藏着一个足以改变人类历史认知的秘密。
沃尔夫打开行李包,取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瓶,里面装着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这是他在重要场合的仪式性伴侣,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他倒了一小杯,站在窗前,望着渐行渐远的陆地。
“伊丽莎白,”他自言自语道,盯着桌上妻子和儿子的照片,“如果我找到了证据,如果我是对的……你会怎么想?”
照片中的伊丽莎白依然微笑着,眼中闪烁着沃尔夫早已不记得的喜悦。他们的分歧从未真正是关于纳粹或南极,而是关于优先级——他选择了追逐历史真相,而非经营婚姻和家庭。
放下酒杯,他长久地凝视窗外的黑暗。在这黯淡的深渊之中,在遥远的南极冰层之下,究竟是什么在等待着他?是真相,还是更大的迷惑?是意义,还是荒谬?
无论答案是什么,沃尔夫知道,他已无法回头。跟随“真理号”,他将直面自己一生的执念,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最后看了一眼贴满墙的地图和线索,沃尔夫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明天,真正的旅程就要开始了。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证实还是失望,至少他终于踏上了寻找真相的道路。三十年的等待,终于走到了尽头。
在船轻轻的摇晃中,沃尔夫慢慢沉入梦乡,梦见自己站在无尽的冰原上,脚下的冰层正在一寸寸龟裂,露出下面隐藏的秘密。梦里,那行德文字迹在晦暗的光线中闪烁:
“希望在前方。194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