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樊鹏
我和樊鹏相知近卅年,他长我十五岁,又是我老伴求学绍兴简师时的导师,故我也以师礼相待。
60年代前后,各种形式的展览一个接着一个,樊鹏因擅长美术设计,常被抽调去参加展览会的设计工作,我则专为展览书写文字说明,相互之间,配合得颇为密切融洽。
我们两人对家乡的加饭酒都有偏爱,到了一日不可无此君的程度。相互聚会喝上几杯后无所不谈,高兴时手舞足蹈,高声憨笑;如遇忧闷则摇头叹息,牢骚不已,所以樊鹏也是我的酒友和诤友。
说起樊鹏一生从事美术教育工作,还和我家有着一段渊源。30年代初期,我父亲在现今的龙山横街开设“镜湖书画社”,经常有书画陈列展览,少年樊鹏当时就读于泰清里绍中附小(在今府山公园内),每天往返经过,驻足观看,日复一日,逐渐培养起他对美术的兴趣和爱好。最后,美术竟成为他一生的事业,他深情地说:“这是受到你父亲的影响和启悟。”他还向我说起当时我父亲的形象:修颀的身材,服装也与众不同,三十多岁的人却蓄起了长长的美髯,风度翩翩。
1933年,他去宁波帆影画社学画,两年后通过努力进入了杭州西湖艺专(即今浙江美院前身)工艺美术系学习,在艺专学习一年余,他在宁波一家电影院画广告。不久,抗日战争起,樊鹏毅然参加了抗日救亡组织——宁波救亡宣传队,用漫画来揭露敌人的残暴与侵略罪恶,唤起了人民大众的觉醒。樊鹏多才多艺,后来参加教育工作,除了教美术课外,还教授音乐,而且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他为人谦逊,不恃才自骄,他有时在作品上署名凡朋,既省了笔画,也表明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美术教育工作者。
“文革”初起,我俩的厄运也随之而降。一日,我去访他,留我午膳,当然少不了喝点酒,唯一的下酒菜是“笃螺蛳”和“田鸡肉”。酒逢知己,我们喝得颇为酣畅,谁知乐极生悲,中间来了一个“娘子军”,后来她竟揭发我们“杀鸡杀鸭,大吃大喝”。这所谓杀鸡,是为田鸡;杀鸭,则从“清明螺,抵只鸭”的绍兴老话而来。“四人帮”垮台后,我俩相晤时,都会异口同声唱出“杀鸡杀鸭”,聊以对那痛苦岁月的诅咒和嘲笑。
樊鹏在“文革”期间的遭遇,不仅有肉体的凌虐,还有精神的折磨、人格的侮辱,令人发指。一次,他被“红卫兵”押着出学校批斗,项颈上挂着特大牌子,沿途示众,当经过藕梗桥时他真想投河一死,可是他身边虎视眈眈的“煞星”们,哪里容得他越雷池半步,想死也难啊!
“四人帮”被打倒后,为了相聚畅谈,我邀约几位能喝酒的盟友,雅集咸亨酒店小酌,如约而到的有老书法家冯亦摩、支部召集人黄士康及樊鹏和我,各人自带小菜一味,有丰有俭,杂陈桌上,相视大笑。樊鹏多带一味,是醉麻蛤和豆腐皮肉包子,大家公认他的菜质与量都是第一。佳肴出于他的贤妻之手,有她主持家务,使他晚年的生活,平添无穷乐趣,这也是樊鹏的福分。
那次咸亨小酌之,回味无穷。此后,大家都想再次聚会,遗憾的是今天樊鹏再也不能和我们聚在一起了!
樊鹏患有多年的气喘病,去冬我远走广东,直到今春3月始归,此后听说他抱病在身,谁知他竟病得这样严重!7月4日,我去第二医院作出国前的体检,得知樊鹏正在抢救中,我大吃一惊,急忙到了病房,他躺在床上输氧,话也不会说了。我低声喊了两声老樊,他看我几眼,答不出话,我心里难过极了,他夫人和儿子侍候在侧,凄凉悲怆的气氛笼罩着病院的这一角。我不忍再这样呆下去了,最后对着他说:“你好好养病,等我回来再来看你。”忍着感伤和惆怅,向老朋友及家属道别,谁想这竟是我们最后的一面。
7月15日,我从日本回国,得知樊鹏已经在我别后的第二天遽尔与世长辞了。我去他家吊唁,昔日身材魁梧的樊鹏,如今已化为一盒骨灰被高供在灵堂前。我木然地对着亡友的遗像欲哭无泪,我失去了一位相处多年的良友,这个大千世界里也消失了一位平凡而又高尚的人。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