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刘耀林先生二三事
桐叶凋零、秋风萧瑟的9月,我在古城绍兴得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原浙江古籍出版社社长刘耀林同志逝世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惊讶不已。随后又得到耀林同志追悼会的消息。至此,耀林同志逝世的噩耗是千真万确了。我默然难言。
耀林同志,学识丰富,平易近人。他的身躯魁伟,正当迈入中年之际,孜孜不倦地为我省古籍出版事业贡献他的才华之时,天不假年,病魔竟夺走了他的宝贵生命。我作为他的一位文友,回忆往事,悲从中来,夜半人静,哭难成声,倍增哀戚。
耀林同志和我相知在60年代初,那时他主编《浙江日报》副刊,我在绍兴文博部门工作,工作之余亦爱弄文舞墨,并不时向浙报副刊投稿,承耀林同志青睐,拙稿时蒙润色披露。约在1962年,我为绍兴文管会征集到一封很有价值的秋瑾烈士的书信,事后为了表彰革命先烈,宣扬革命文物,同仁推我执笔为文,提供《浙江日报》副刊发表。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携稿及书信影件,赴杭送给《浙江日报》副刊。谁知第二天一早就见报了,我捧读《浙江日报》,感奋之情,热泪夺眶而出。如果不是耀林同志的重视,副刊编辑们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高速度的。《浙江日报》副刊和耀林同志对表彰先烈是不遗余力的。
1962年春,《浙江日报》副刊以将近整版篇幅,发表了耀林同志的署名文章《陈洪绶和他的手稿》。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浙江诸暨人,明代著名大画家,明亡后自称悔迟,曾在绍兴云门山为僧。晚年还在青藤书屋寄居,至今留有“青藤书屋”匾额。
陈洪绶的诗稿是1962年在湖州发现的,当耀林同志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迅即赶到湖州。当他见到画家的诗稿时,说:“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稿箧,贪婪地读着,深深地被那些充溢着真挚感情的诗稿所感动。”耀林同志又一次对绍兴的先贤产生了深深的爱慕和崇敬之忱。
十年动乱,恍如隔世,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中断了十年。拨乱反正后,百废待举,书法事业,也逐步由恢复走向发展。其时,我有感于书写隶体工具书的匮乏,拟编辑一册《隶书大字典》。此事我酝酿多时,曾向前辈沙孟海先生请教,得到沙老的鼓励和指导,又考虑到成书时的出版问题,因此我又向唐向青同志求教,唐老嘱我与耀林同志联系,并告诉我耀林同志已担任浙江人民出版社副总编。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访晤旧友时,回想起过去一段交淡如水的文字因缘,眼前不知会出现怎样一个场面?在一间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我会见了一别十年的耀林同志,他先离座和我紧紧地握手,然后两人畅怀笑了起来。然而,这笑声里含有十年的多少辛酸。在互道离情别愫后,我言归正传,道出了来意。以下是耀林同志的答复:“定庵同志,你有这个打算计划,对学习隶书者很有用处,但问题是我们的出版范围限于一般的普通读物,你编的是专业工具书,话虽如此,我们可以为你推荐介绍香港的有关出版社。”随后还拿出几本在香港出版的书册。
我对耀林同志诚挚的答复深为满意,尤其感到:耀林同志身份变了,但为人仍如往昔,热忱则甚或过之。此后,由于资料的困难,编书的事,随之搁浅了。
1988年1月,我在杭州为徐生翁老师的书画遗作和我个人的书作举行展览,承蒙耀林同志亲临参观,我刚好在场,所以始终陪着他,并作一些必要的介绍。这又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但谁知这竟是诀别。耀林同志逝世后,某天,我翻阅了展览会的签名册,他那敦厚如人的三个大字签名,使我睹物思友,抚卷三叹,不能自已。
耀林同志在参观展览后不数日,惠书于我,深情厚谊,跃然纸上:
刘耀林上
1988年1月11日
我有一个坏习惯,平时最怕写信,一年两载不回一封信是常有的事,因此失礼和得罪了不少新朋旧知。为了改变这一劣习,我开始在读完每一封信后,即在封面上注上:“速复、速书、待寄”等字样。我在耀林同志的信封上写了“速复致谢,寄字”。但现在我已记不清楚当时是否这样办了。不然的话,我将愧对亡友,抱恨终身。收到耀林同志信后不久,我从邮局领取一册厚厚的《夜航船》,我喜不自胜,因为耀林同志校注《夜航船》耗费很大精力,而书的作者明代张岱又是我所崇敬的乡贤。张岱(1597—约1689),字宗子,号陶庵,山阴人。著作等身,如《西湖梦寻》《陶庵梦忆》《琅嬛文集》《有明於越三不朽名贤图赞》《石匮书后集》等等,皆脍炙人口,深受国内外读者欢迎。而《夜航船》一书,耀林同志在“前言”中叙述:
原著30余万字,加上校注共约52.4万字,洋洋大观,这其中注入了耀林同志多少血汗,历经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我有爱书、买书、读书、藏书之癖,凡是经原作者签署姓名的书册,无论书籍大小,一律作为珍本收藏,而《夜航船》这一校注巨著,注者在扉页上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着数行字曰:“沈定庵同志教正,刘耀林奉。”下钤阳文刘耀林印一方,旁又写“一九八八年元月杭州”。
刘耀林的书法,我过去少见,人们也不加注意,其实从他的大字签名到这几行小字,细细品味分析,他于书法着实下过一番功夫,结体、用笔类似魏晋南北朝写经的书风,而字之凝重端厚,犹如其人。
在草此悼文后,为不负亡友生前的嘱托,我于《夜航船》开始逐页精读,其时适有齐鲁之行,乃将此书随带在侧,旅舍舟次,不时翻阅,睹书如晤良友。
我至今还不知道耀林同志的籍贯,可是从我所举的秋瑾、陈洪绶,乃至张岱,他们都是绍兴人。耀林同志却一往情深,为他们著书立说,教育后人。我作为一名绍兴人,怎能不对他的功绩,铭感五内。耀林同志,您虽然过早地离开人世,但您所给予这个社会的贡献,将和您的著作永留人间。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