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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琴瑟在御:曲仙(下卷)

马车颠簸,女子坐在车中沉思着什么。

“小姐,到地方了。”车夫驾着车在一座碧瓦飞甍的建筑前停了下来。女子放下怀里抱着的古琴,伸出白皙而纤细的右手轻轻掀开马车上的绣帘向外张望着,只见窗外那装璜别致的塔状高楼前那块偌大的牌坊上用金色的墨写着“紫澜轩”三个字。

“就是这里吗?我终于还是逃不过母亲那般的宿命吗……”

女子下了车独自一人站立在那块骇人的牌坊面前,只见女子刚下车,一个体态臃肿的绿衣女子,她扭着那被束腰勒得曲线分明的圆滚滚的腰,手里轻摇着那个绣着牡丹花的金丝团扇笑脸盈盈地来到女子跟前做作地喊着。

“好姑娘啊,我千盼万盼可把你给盼来了,从今往后你就叫朱颜吧,这个名字从前可是我们这里的大红人呐,只可惜……不说了,蓝嫣,带朱颜姑娘去她的住所。”

在一个蓝衣舞女的带领下,女子抱着那架檀木古琴一步一回头地被带进了这个我所熟悉的地方,这个充斥着歌舞、酒色、伤痕的地方。

“辛苦了,这是你们的遣散费,从今往后你们的唐大小姐就不存在了,只有一个名叫朱颜的歌妓,退下吧。”那个肥胖的女人丢给车夫一兜沉甸甸的碎银,头也不回地跟着朱颜进了紫澜轩。

捌(自述)

朱颜:

时间好像静止了,我感觉我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轻盈了。我一尘不染地来到这个世界,却最终败得体无完肤地离开。唐鸿,不知道你下次看见的我会是怎么一副模样,或许那时的我,永远也无法对你耍小情绪,永远也无法听你诵读那卷你爱得手不释卷的《诗经》,也永远无法在深夜为你一人抚琴轻唱了……

唐鸿: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身上的伤像是无数把尖刀,每一把都深深插进我的心灵。透着月光,我看到她眼角渗着的不止是泪,还有无尽的绝望。我要不要回去看看她?我为什么要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逼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唐鸿,你好懦弱,好无用,看着那个女人受了这般虐待,你难道能够坦然自若地置之不顾吗?

曲仙:

我看着她的脸颊被颈下的刺眼的白色绸缎勒得苍白,她赤裸着身子,紫红色的伤痕透着冷月显得那么骇人。他出去已经有些许时刻了,我听得到他此刻坐立不安地在庭院里徘徊着,喂,你进来啊!你在犹豫些什么?

朱颜:

我好想说话,可我的大脑已经快要失去知觉,我脑海中一遍遍地闪过那段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这段词,我很喜欢,就让我念着这段词,孑然一身地回归忘川,将它遗忘在那奈何桥上吧……

唐鸿: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你说你最喜欢这段词,因为这段词里面描绘的生活正是你所向往的,我又何尝不是呢?朱颜,我终究是放不下你。

曲仙: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这段词就这般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日他对着她轻声吟诵这段词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有多么喜悦,她借着烛火偷偷看着专注的他,烛光映照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是这般儒雅,就是我也难免为之动心。当他背到“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时候,他悄悄转过头来看着她抚琴时的优雅的姿态,白皙的手指有节律地在琴弦上拨弄着,就像是两只自由的蝴蝶在繁花中翩然起舞。

只听那扇沉重的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推开,当他闯进来看见这一幕,他愕然地冲到她跟前,上下打量着她透红的玉体。

“朱颜!朱颜!”他焦急地去解她颈下那条尚有余温的绸缎,这绸缎就像是缠了无数圈一般,任凭他怎么解都紧紧地扼着朱颜的咽喉,像一条冷血的毒蛇一般逼着朱颜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他抓起临走时放下的玉簪狠狠地插在绸缎上,玉簪碎成无数的碎片溅落到了彼岸花一般红色的地毯上,他的手心嵌着几片玉簪的碎片,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握着那段碎片的手将那条染着血的绸缎狠狠撕碎。

“朱颜,你受苦了……”他抱着温热的她,简单为她披上一件衣服,径直走出了房门,银色的月光挥洒在他的头顶,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月色过于冷冽,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背后不知为何竟感受到丝丝凉意。

玖(自述)

当我睁开沉重的双眼时,恍惚之间我看见他在桌前忙碌着,我不忍打扰他,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只感觉我身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透过铜镜,我看见脖子下的勒痕是那么扎眼。

“你傻不傻,有什么想不开的。”他端来一碗散发着苦味的东西,这个味道让我本就不清醒的头变得更疼了。

“我不喝,闻上去就不好喝。”我扭过头做作地说。

“乖,喝了你身上的伤才能更快痊愈,待会儿我让人进来给你换药。”

“我不,干脆让我死掉算了,我已经失了贞节,要我活着受她们耻笑吗?”我掀翻他手中的药碗激动地吼着,他没有搭理我,只是默默地走到药壶前拿了个崭新的碗又倒了起来。

“倒了我也不喝。”

“你不喝,我喝。”他端着那碗药,竟然真的一口灌进了自己嘴里。我被他的举动吓到了,慌忙起身想去让他吐出来,药怎么能乱喝?

“喂,你不知道药不能……”我正准备下床,只感觉身体突然被一股力量按倒,脸颊一侧传来一阵急促的热息,我看见他的脸离我离我只有丝毫之差。我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他乌黑的双瞳。我感觉得到汤药正缓缓从我的嘴巴灌入我的咽喉,但那药液竟一点也不苦了。

“喝完药好好休息,想吃什么跟我说。”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呸,流氓。”我感觉全身都失去了知觉,只知道此刻我的两耳滚烫,嘴里只会一直重复着“流氓”两个字。

“朱颜,等我中了状元,我就回来娶你。”

“哦。”我把头埋进了被褥,有气无力地回复道。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他踱着步,走到了床前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你说过,这是《诗经》里你最向往的生活,我唐某人此生只娶你朱颜一人,你我琴瑟和鸣,岂不美哉?”

听到这里,我不再说话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所说的话应不应该相信,这个世界对我已经十分不公,至少这个唐某人看上去不像是那些纨绔子弟,但谁又说得准呢?时间是最能考验一个人的东西,即使是老好人也不例外。

紫澜轩已经很久没有这番景象了。

城里的公子一时间都在这边云集,偌大的圆形舞台中央,一个盖着红色盖头的红衣女子端坐着,虽看不到她的容颜,但能感受得到她生得并不比其他歌妓差。她跪膝而坐,那架檀木古琴横置在她的腿上,她拨弄着柳枝般的手指,灵巧地在琴弦上飞舞着。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我细听着这曼妙的红衣女子轻柔的唱词,熟悉的词中却不曾有熟悉的味道了。围观的公子们欢呼着,雀跃着,他们看上去似已然一副被女子的歌喉以及琴技征服的模样,唯独在厅堂一隅那个暗不见光的角落里,一个衣衫朴素的书生静默地坐着,他双眼紧闭,细细地聆听着女子的琴音。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就在全场听众都屏息静听的时候,女子悠扬的琴音骤然落了,舞台中央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几片残缺的樱花瓣来,它们像是陨落的精灵一般散落在女子的红衣上、盖头上……那女子静坐着,她身上飘满了花瓣,就像被埋葬在这片飘零的花中。只见她拨出的中指顿在弦上,那琴弦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断成了两截。

“弦音终散,曲终人尽。”那书生将手中的竹简轻放,悄然消失在了人群中,只留得依一句话萦绕良久,“曲终人尽,此乃朱颜的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