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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琴瑟在御:曲仙(中卷)

“小姐,老爷那卷《诗经》已经装进书箱了。”那个叫彩蝶的丫头匆匆跑来向这个为我栖息的古琴擦拭的女子报告道。

“嗯,那就好,你让车夫再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女子轻轻擦拭去木桌旁圆凳上积久的灰,抱着那架古琴坐了上去。她将古琴横置在桌上,双手轻抚着微微松动的琴弦,虽没挑拨,但娓娓琴音好像已经在房梁上萦绕。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她轻声哼唱,纤细的手指从琴弦上方掠过,听到她清脆的唱腔,就好像时隔多年,这架古琴的主人又回到这个地方,和那个唐姓男子琴瑟和鸣,她为他轻拨琴弦,他为她慢诵《诗经》。

“你说,唐某人还会来吗?”

那日清晨,朱颜直坐在铜镜前梳着精致的妆容。她的面容即使没有那浓妆艳抹也还是如此倾城倾国。朱颜身着品红色广袖流仙裙,项上挂着一条银边翡翠鸾凤坠,她腰间系着银丝云纹镂空香囊铃,一股奇异的清香从那铃铛里挥散出来。梳妆完毕,她缓缓起身,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抱起古琴,推开房门沿着长廊向歌坊走去。

“你这几天去歌坊的频率变多了,我在这里都听不到你的琴声了。”听到声音的朱颜顿时停住了脚步,她诧异地回过头,只看见一个衣衫朴实的贫穷书生手拿一卷《诗经》孑然一身站在后院的石桌旁远远观望着她。

“你是……”朱颜心中暗自笑着,尽管在她脸上看来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前些日子听姑娘琴声幽怨,姑娘可是有心事?”

“你一直在这里?”

“我一介贫苦书生,以天为衾,以地为席,此处岂不美哉?”

“这里可是歌坊的禁地,外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朱颜关切地提醒道。

“要是被发现,我就从后面院墙的墙缝溜出去,只是这里仅姑娘一人居住,要是姑娘不说,恐怕别人也不会知道。”

“这种事情都那么清楚,想来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书生。”朱颜戏谑着说,看着那书生手里紧紧攥着那卷《诗经》一时语塞的样子,朱颜忍不住笑出了声,“既然你想寄宿于此,我倒没什么,只是你每日需给我两文钱做旅店费,你愿意吗?”

那书生脸上顿时喜笑颜开,他点着头,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十文钱来。

“旅店费等我回来再给吧,你且好生歇息,莫要让他人发现了才是,不然我也爱莫能助了。”

“我会注意的。”

朱颜低头笑了笑,抱紧手中的古琴穿过了院落里的长廊,自从随她来到这家歌坊,我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开心,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那个自称“唐某人”的家伙居然一直待在朱颜居住的后院里,朱颜此刻的举措则更是让我感到诧异。

当朱颜回到后院已经是酉时了,一路上她抱着古琴,满怀期待地朝自己住着的后院小跑着,不用猜就知道她着急回去看那个“唐某人”。途中她看到几个舞女从她住的庭院方向走出来,嘴里还窃窃私语着什么。

“听说了吗,妈妈在朱颜的后院里发现一个不速之客呢,现在她集合了一队人,正在那里搜查呢。”

“听说了听说了,这要是抓到了,朱颜会不会受牵连?”

“可能吧,这可不是件小事,要知道歌妓的后院哪里是随便就能进的,而且还是咱们这里的红人的后院,要是抓到了,不光那个不速之客要被惩罚,可能朱颜都自身难保!”

“那你说谁会是下一个红人?我感觉蓝嫣就不错,还有紫媚,她们的唱腔琴技哪里比朱颜差?”

“就是就是,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听着那些好事的舞女的对话,朱颜脸上的喜悦慢慢凝固,直至变成一副焦虑的神情,她的脚步开始加快,仓促地赶路甚至让她顾不上整理头上那些松动的发饰。她腰间系着的云纹香囊铃跟随她跑动的身子前后摇晃着,可以看到里面的香料已经挥发完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和里面砰砰跳动的铃铛。

当朱颜回到后院,她看到自己的后院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沿着长廊远远望去,几乎所有房间的门都敞开着,门外随意摆放着从屋子里搬出来的家具,家具上原本整齐摆放的竹简衣物都散落一地,长廊尽头的厨房里面还有几个女人提着灯四处翻看着。朱颜顾不得这些家具衣物,这些乱了倒还可以归置,可唐某人要是被发现了,这群强盗一样的人又会怎么处置他?

“呦,朱颜,你胆子不小啊,咱们这里的规矩你不会不懂吧?”妈妈见朱颜回来,扭着她那圆润的腰没好气地朝她走来。妈妈紧紧地盯着朱颜,她此时的眼神就像是审讯十恶不赦的犯人一般。

“妈妈,朱颜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还请妈妈明说。”朱颜重重地跪在地上乞求着说。

“少装蒜了,有人说在你的后院里发现了男人。”妈妈抬起右脚用鞋尖抵着朱颜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朱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妈妈明察,朱颜不过一介歌妓,哪里敢背着妈妈做这些事情……”朱颜怯怯地解释说,她眼里含着泪,楚楚可怜地朝妈妈诉求着。

“哼,亏你还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像你们这些女子,生来就是玩物,这次暂且信你一回,若是下次再有人找我告密,休怪我将你这后院掀个底朝天,然后扒光你们在这歌坊里面示众!”

“朱颜不敢,朱颜知错了,谢妈妈不罚之恩。”

“好了,大家退下吧。”妈妈转身对那些里外翻找的女人下命令,她满意地笑了笑,摇着手里那把金丝牡丹团扇,扭着那被束腰勒得曲线分明的圆腰离开了。

见妈妈带着那群强盗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朱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可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让朱颜感到忧虑,如果她们刚才没有找到唐某人,那么唐某人此时又在哪里,他还会不会回来?

就当朱颜愁眉不展担心唐某人不会回来的时候,只听厨房外的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朱颜警觉地朝那边移动,她手里抱着古琴,如果里面是陌生人,她已经准备好将琴狠狠地拍上去。

“是谁?”朱颜警惕地问道。

“姑娘别动手,是我。”

听到草里怯怯弱弱的回应,朱颜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她欣喜地探身上去拉起唐某人的手说:“出来吧,她们走了。”

唐某人抓着朱颜的手,慢慢地从草丛里站起身子,他的头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和叶子,看上去很是狼狈。他挠着头忿忿地对朱颜抱怨道:“那群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凶?跟土匪一样,你没事吧?我看那个胖女人好像用脚踢你了。”

“我没事,何况我本就卑贱,哪里值得公子这样关心。”朱颜沮丧地说。

说完,她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唐某人低下头看着低他一头朱颜,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是滋味,他抓起朱颜的手干脆地说:“我赎你,等我中了状元,我来把你赎回来。”

“我不过风尘女子,何德何能?公子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吧,要是被抓到,公子的前程就毁于一旦了。”

“你在这里一定很不愉快,那我带你走,帮你逃离这个不愉快的地方难道不好吗?”

“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的,我唐鸿此生非汝不娶。”

唐鸿的语气很平静,这句话说出,使得周围的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朱颜愕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名叫唐鸿的男子,她不知道唐鸿刚才所说是不是一时冲动,可毫无疑问,那句话彻底拨动了朱颜的心弦。

那天之后,朱颜看唐鸿的眼神开始变得温柔了,为了防止唐鸿被妈妈发现,朱颜拿出一些风流公子送给自己的首饰,当了些银两在后院侧门旁的客栈为他开了间房。起初唐鸿还万般不情愿地说他没必要这样做,住在后院里面也挺好,但随着天气的转凉,他倒也自觉地往客栈里面钻了。客栈的那间房正好能够从窗子看到朱颜住的后院,唐鸿每天都能从这里看到朱颜有没有回来,然后从侧门溜进去和朱颜秉烛夜谈一会儿才肯回去休息。

安置好了唐鸿,朱颜就还是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抱着她那架檀木古琴往歌坊去,每天回来的时候都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甚至有时衣衫褴褛地就回来了,倒也不是做了什么下贱的事情,大多都是那些个纨绔子弟见色起意,不过很快就被朱颜给推开了。

这日朱颜回来得很晚,虽然她有意地放轻脚步,可还是被一旁早就站在角落的唐鸿发现了。

“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晚?”漆黑的屋子里,唐鸿冷冷地问。可以听得出来,他的语气显得很不高兴。

“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吧?”朱颜本想点起蜡烛的手顿了顿,又将点火石放到了一旁。

“别岔开话题,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晚?”唐鸿的语气开始不耐烦,他来到门前紧紧抓住朱颜的肩膀质问着。

“……没事,妈妈找我谈了一会儿。”

“就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朱颜用力挣脱了唐鸿的手,径直朝里屋走去。

“那个人是谁?那个蓝色衣服的男人。”

“我累了,请你先出去。”朱颜的语气很决绝,她将琴放到一旁,浑身无力地倒在了床上。唐鸿见朱颜这种态度,气不打一处来,他快步闯进里屋,一把拉起床上的朱颜质问着:“我问你,那个人是谁?”

借着床前朱红色的窗棂投进的月光,唐鸿看清了朱颜的脸,看清了那张满是鞭伤的脸。他扒下朱颜的衣裳,醒目的紫红色伤痕映入眼帘,她背后的鞭痕渗着瘀血,足以看出下手之狠,而密密麻麻的鞭痕中间一个偌大的烙印像剑一般刺穿着唐鸿的心。

“淫”——一个对于女子来说极为耻辱的字眼,就深深地印在朱颜那被鞭笞得支离破碎的后背上。唐鸿心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一般,那个半夜来找朱颜的男子已经不再重要了,他眼前所看到的每一道伤痕都好像打在他自己身上一般,他感觉刚才的自己就好像是个傻子。

“看够了吗,看到这些心里是不是爽快多了?说啊!”朱颜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她撕心裂肺地冲唐鸿喊了一声,随后双手支撑着脸颊放声啜泣着。可以看见她眼里的泪像雨点般洒落在了被褥上,映照着冷色月光的泪沿着她的伤口滚落,刺痛着她的身体,也刺痛着唐鸿的心。

“朱颜,我……”

唐鸿心中万般愧疚,他傻傻地在朱颜跟前杵着,他僵直的双手悬在半空,踌躇不前。

“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明天……就别去歌坊了。”他悄悄放下手中的玉簪,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房门,他将手狠狠地捶在房梁上,自言自语道,“唐鸿,你个禽兽不如的王八蛋!”透过窗子,我看得到他倚靠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回过头,朱颜已经不在床前,她怅然若失地走到梳妆台前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妆容,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嘴角的淤青清晰可见,一道鞭痕从她的眼睑一直延伸到嘴角,仿佛将她的脸撕成了两半。

朱颜梳着妆,尽力去遮盖脸上的伤痕。我的目光在她满是伤痕的身上游离着,偶然之中我看见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条白色的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