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琴瑟在御:曲仙(上卷)
壹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诗经·国风·郑风·女曰鸡鸣》
贰
这座房子已经荒废了数十载,今天终于重见天日,当那人推开这扇红棕色的大门,房屋里堆积的灰尘便都为这一束久违的光芒而欢腾起来,而我也不例外。她进门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横卧在红木桌上的我,她手里拿着一块布,细心地在我黯然无光的身体上擦拭着。
借着空隙,我细细打量着这个为我擦拭身子的女子——她头上戴着银丝镶玉碎花簪,两绺发帘从额前分向两端。两弯柳叶眉间画着朵玫红色花钿,那双丹凤三角眼里映照着我被她擦拭得透亮的檀木琴身,她眉头舒展,玲珑精致的嘴里轻声呢喃着那首轻柔的曲调:“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小姐,东西收拾好了吗?马上就到了启程的时辰了。”
“就好,这琴是母亲生前最喜爱之物,我想将它一并带走。”女子爱惜地擦拭着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回答道。她突然想起些事情,转过头对屋外那个刚刚来传话的小丫头说:“彩蝶,你去老爷书房瞧瞧那卷《诗经》带上了没。”
“好的小姐。”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首曲,我记得多年前我曾听过……还是在这间屋子里,幽暗明灭的灯火交相辉映,那二人相依而坐,轻吟词曲,琴瑟和鸣……
叁
她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歌女,多少文人墨客远道慕名而来,只为听她轻弹一曲。
他是十年寒窗的穷苦书生,那年进京赶考未中,凄然之间偶然听那偏僻的院落中一曲哀怨的琴音婉转。
只因那偶然的一次过路,当她幽怨的琴音从那间门上雕着牡丹纹饰的侧室中响起,当他循声而来,穿过杂草丛生的后院,轻叩那棕红色的房门。也就是那时,她与他之间的情缘也便在那一间小小的歌坊中被命运悄然牵起。
“是谁?”
“姑娘莫惊,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方才听姑娘琴声幽怨,不知姑娘可是有心事?”
“与你何干?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屋里的她不耐烦地质问着屋外那个不知礼数的男人,这歌坊后院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我只是循声而来,我知道我贸然来此有失礼数,但我……”
“既知如此,还在这里做什么?”
“既然姑娘不愿向我倾诉,在下便告退了。”这盆冷水泼到他身上时,他倒也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顿了顿补充道,“姑娘,今日听到你琴声里的故事,我唐某三生有幸,告辞。”
“不送。”
回绝了那个唐姓的男人,她恍然了,这首曲子讲述的故事,从她演奏至今从来没有人能够听得懂,而他竟是第一个。想到这里,她下坠的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些。
“真是个有趣的男人,那么你又经历过什么呢?唐某人。”
停滞的琴音倏然承接而起,那琴音一遍一遍地向他人诉说着弹奏者无限的心事,院落里那寥落书生侧耳静听,她不言,他亦不言,只有这琴声一遍一遍地在他们二人之间徘徊游荡,悄然将这二人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
那天过后,她的出演不知不觉比从前多了不少,这一举动也为歌坊招徕了络绎不绝的听客,他们都是慕名而来,只为听这京城最有名的歌女一曲。
“朱颜啊,自从你想通之后,你瞧瞧,咱们歌坊的听客那是多了不少啊,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天子都会慕名而来呐……”
这个憨态可掬的女人就是她们这些歌舞女子口中的“妈妈”,妈妈扭着圆润的身子,走出细柳扶风的姿态款款走到她身旁夸耀道:“朱颜呐,你可是咱们歌坊的大红人,歌坊生意好不好,全凭你这歌喉,还有你这姿色,现如今你终于想开了,我啊也跟着沾了光!”
朱颜默默擦着怀里那支檀木古琴,我看着我寄宿的琴在她手中一尘不染地躺着,也是打心底里开心,这个自称妈妈的女人嘴里絮絮叨叨地,也很开心,只有她愁眉紧锁,一双失神的瞳孔看上去像是失去了什么尤为重要的东西。
“妈妈,外面一个自称唐姓的公子求见朱颜。”一个梳着飞天髻的舞女急匆匆地跑来报信说。妈妈听闻之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扭着被墨绿色束腰缠得紧绷的腰,手中轻摇着那柄绣花团扇,在那桃红色流仙裙舞女的搀扶下朝楼下那姓唐的公子的方向走去。
“哪位是唐公子?”妈妈捏着嗓子朝人群中叫喊道,朱颜听闻那人姓唐,也饶有兴趣地抱起古琴走出了憩室,沿着栏杆向下观望着。
“在下便是。”
只见那如潮的人群中挤出了一个二十岁身着淡蓝色祥云纹饰大氅的英俊男子。那人一对剑眉下的眼眸流露着书生的英气,手中的折扇轻摇,言谈举止无一不流露着儒雅。他见了迎接的妈妈,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坦然说道:“久闻歌坊中朱颜的歌喉了得,那琴技更是无人出其右,甚有一曲红绡不知数之名。”
“哪里哪里,公子谬赞了,朱颜啊不过是个红尘女子,只是偶然靠些伎俩谋个生计,若是公子不嫌弃,我啊可以让公子与朱颜同房而语,不知……”妈妈说着,亲热地挽起唐公子的胳膊走到了一旁的边厅,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到,只看见妈妈笑眯眯地从边厅走了出来,怀里还揣着一兜沉甸甸的布袋。
“带唐公子去朱颜的憩室,叫她好生招待这位贵客。”
“是。”
那个桃红色流仙裙的舞女在前边引导着,唐公子在后边紧紧跟随,他们二人很快便登临了朱颜所在的憩室,而朱颜此刻早已在室内等候。
“朱颜小姐,有客人。”
“何人?”朱颜抑制住心中的忐忑与激动平静地回复着。
“是唐公子,咱们歌坊的贵客。”
“进来吧。”
只听得房门被悄然推开,两人就在这一刻对视了。朱颜上下打量着那传闻中的唐公子,原来那人是这副模样——他眉宇间透露着豪气,他探扇浅笑着,那对剑眉下的星眸中时不时投出灼热的目光,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快步在朱颜对面的圆凳上坐下,只听他将纸扇一收,谦逊地向朱颜介绍道:“初次见面,在下唐锦麟,久闻朱颜小姐琴技了得,更是有绝美歌喉,今日得以见到本尊,实属荣幸。”
“公子谬赞了,不过是靠一技之长混口饭吃。”
“能否先弹奏一曲?也好让我领略一番传闻中朱颜小姐的琴技。”唐锦麟摆出请的手势扫向桌上横置的那架檀木古琴。
朱颜的眼神在这位唐锦麟身上游离着,她从发冠看到脸颊,从脖颈看到手掌,从腰间看到脚底。我漂浮在房内这二人头顶观察着,看这唐公子衣冠楚楚,谈吐儒雅,从衣着和谈吐上来判断的话,这位唐锦麟想必就是那日冒昧闯入后院叨扰朱颜的唐某人了。
“朱颜小姐?”间朱颜瞧得出神,唐锦麟使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好意思,刚走神了,我这就为公子奏曲。”
朱颜说着话,操起了桌上那架古琴。她纤细的手指游走在这琴弦之上,指尖拨弄着琴弦,也拨弄着唐锦麟那跃动的心弦。起初,那琴声悠扬婉转,欢快活泼的音符一个个从弦上跳出,它们就像是一群欢快的孩子,互相追逐着,无忧无虑地嬉戏在明媚的春光里;琴音骤转,低沉的音符接踵而来,它们如同夏夜的暴雨,玉珠般的雨点重重地敲击在心间,仿佛是一场雨冲垮了那天真无邪的童年,将思绪牵扯进了命途多舛的青年;低沉的音符慢慢变得更加沉重,那是萧瑟的秋风掀起破旧茅屋上单薄的三层茅草,秋雨淋漓,茅草随风渡过涌跃的江水,缠绕在枯藤老树上化作昏鸦得以短栖的处所,人生终于在那苦难之中得以休憩,可谁又知这平静又能存在几时?北风喑哑,一夜间世界仿佛被皑皑白雪笼罩,漂泊的人生终于走到尽头,凝重的琴声骤然迸裂,但很快又被风雪覆盖,重归平静;琴调倏忽间转折,万物都从一片冰封之中悄然复苏,所有的伤心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又是一片暖春,世界仿佛又迎来一次新生……
琴声在欢愉中渐渐消散,房间里只剩下朱颜和唐锦麟二人,一切又归于平静。
“好曲,好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唐锦麟不停摇晃着手中的折扇兴奋地称赞道。
“不知唐公子可听出曲中意?”
“这……在下不才,不曾听出。”唐锦麟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只看那唐锦麟面露难色,他故作镇定地笑言道,“无妨,我虽不知曲中意,却听得了其中的起承转合,这岂不也是大快人心?”
“如此,倒也颇有几分韵味。”朱颜脸上期待的表情渐渐暗淡了,此刻她心里已经清楚,这位唐锦麟,并不是前些时日读懂曲中意的那个“唐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