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天道好还
自雪诺世子从病中醒来,整日里闷闷不乐。
他情愿,那日在城郊稼田中,化为一堆白骨的是自己,也好替父王赎了一些罪孽。
是日,世子正将自己幽闭在房内的昏暗处,衣衫不整,垂头散发。
他的意志已被消磨耗尽。
虽贵为世子,父亲却不给他发声请愿的机会,在朝堂之上亦无甚实权。
忽地,靖王爷从院内进来。
他怒气冲冲地蹬开房门,对着儿子抬腿即是一脚。
雪诺世子被踢倒在地,也白白受着,仍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靖王见这不中用的儿子,如此自甘堕落,泄气偷安,便气得咬牙切齿。
他厉声喝道,“逆子!枉我二十年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就这样报答本王?以这副德行继我王位吗?”
世子瘫软着身子匐(fu)在地上,冷冷地笑起来,“孩儿不孝,忤逆了父王。可父王为了孩儿独揽朝纲,杀人盈野,贪赃枉法,惹动天怒!这等王位孩儿不敢坐,孩儿怕父王百年后,孩儿将枉费您一片苦心,将这沾满鲜血的权利之位,平白就丢了。”
靖王吼道,“你以为皇室王位为何物?权利又为何物?若没有本王,你早被那妖精给剥皮抽筋了!”
靖王见这痴儿如此自暴自弃,气得将他提领薅(hao)起,放下狠话,“我这一生百举百捷、庙算如神,如何生了你这孬种?!”
想到这里,靖王便怒火中烧。
此时,世子听了父王一通训斥,却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血性来。
他反问父亲,“我只情愿那日死的是我!您知我向来不屑王位,却处处以孩儿继承衣钵为借口,丧尽天良!孩儿现已是行尸走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既以我为耻,便将这命拿去吧!”
靖王见一向文文弱弱的儿子如此倔强,自己之所以玩权弄术,皆是为了安享余年,子孙强盛。
未曾想,这痴儿却如此伤他的心。
靖王眼中含泪,怒气冲天便给了世子一计重重的耳光。
他寒心道,“那日死的乃是为害百姓的蜢蝗妖精,为父这么做并没有错!”
雪诺对父亲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父王却至今执迷不悟,想将诸事用一个妖的死来掩盖。
他只得无奈哼道,“那妖怪为何引来蝗灾,想必父王心知肚明。您区区肉身凡胎,又怎能将一个妖怪处死?恐在身后襄助父王的人,亦并非善类。”
靖王不愿多言,遂拂袖而去,独留雪诺一人在房内伤神。
靖王走后,世子正独自在房内饮恨吞声。
这时,小厮来报,说献艺一行欲入内拜访。
世子心中不快,也不似往日一般不亦乐乎。
献艺遂携师弟、师妹一行直接进了内室探望,见雪诺在房中斯文扫地。
献艺却兀自坐在堂前主宾之位的榻席上,只冷言冷语道,“靖王爷欲扩建行宫,行宫之大、殿宇富丽堂皇之姿,竟比皇宫更甚!这样荒唐的事,却瞒着深居内宫的当朝天子。如今天子成年,却在朝中无可信之臣;世子长姐已贵为一国之后,现身怀六甲,却又险遭不测。天子子嗣凋零,王爷大权在握。对比之下,王爷当真是运筹帷幄,为世子筹谋下了好王位啊!”
这激将法却不奏效,世子听到献艺元君一番冷嘲热讽也不气恼。
他只道,“献艺兄所言极是,我就是那善用权谋的靖王之子。”
要离看到雪诺世子一蹶不振,便道,“世子,你仔细想一想,我大师兄所言,意欲为何?”
廿熹见世子仍眼神空洞,面如死灰,便直接说,“世子,靖王他图的何止是王位!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世子听了这话,脑海中的往事便逐渐翻腾旋转。
想起父王往日种种,如今又要建宫寝、迁王脉,又恰逢姐姐龙胎遇刺。
冥想间,他想到了一幕可怕的画面,那是他未曾预料过的事。
难道父王竟要……
可他与陛下、与姐姐是至亲啊!
想到这里,雪诺世子仿佛重生,便惊道,“诸位言下之意是?”
廿熹一行人,见世子终于看清事实真相,便都默默注视着面前这位如梦初醒、满面惊愕的世子,沉重地点头道,“正是。”
世子想到父亲竟要僭(jian)位夺权,自己竟如何都不能再软弱下去。
靖王府已然铸成大错,连累了城中百姓。
眼下,如若父王不愿罪己告天,儿子也只好代劳。
世子坚定地说道,“既如此,这靖王之位,雪诺便不得不坐了。如若不然,他日父王定要将我推上九五至尊之位。雪诺定不能做背君的小人!”
如是,雪诺世子骤然之间一改颓废之态,只与献艺等人筹划着一场大事。
靖王府内一时间平地起风,暗流涌动,表面看上去,却似是府上众人俱安稳度日,一如往常。
这一日,靖王在书房内召见诸位将臣。
他气势磅礴道,“戌(xu)时之前,各位务必点齐兵马,枕戈待旦。亥时一过,本王便要改天换日,凡杀敌有功者,赏封邑,食万户!”
众将臣听罢,便起身行礼,皆道,“唯王爷马首是瞻!”
靖王只知亥时一到,便可杀入皇宫,执掌玉玺。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用向龙椅上那位黄口小儿叩首行礼,这如画江山便是囊中之物了。
想到这里,靖王大喜。
他乐得于日中时分,就早早宿下,只待大战来临。
夜里将有一场硬战,雪诺世子这边,也蠢蠢欲动。
献艺师兄弟一行,也在暗中行动。
入夜后,无声、无息两位师兄分赴皇城外两边的东西二营查探。
此时,两个军营中的士兵或磨剑擦枪,或酣睡如泥,只待点兵出发。
廿熹与要离已经悄然入了皇城帝宫,二人分别自南北两侧的宫门潜入。
廿熹现身后宫寝殿,只见皇后正值孕中。
这皇后体态丰腴,正在殿内服药安胎。
要离在皇宫正殿中见天子秉烛夜读,然身边却只有三两内官在侧,殿外也只有寥寥侍卫。
要离只叹道,这一朝天子实为傀儡,竟被一手遮天的靖王架空。
朱门内外,黑衣暗卫与卖主背德的禁卫军四处集结,咸是那昏王的走狗。
献艺却与世子去了城郊野村,侍卫小厮们点起火把,引着饥民乡亲组成一队长龙,熊熊燃着的火把将昏天黑地、长夜漫漫一一点亮。
亥时将至,靖王已起身披了戎衣铠甲,叫了管家点灯开门。
此时,靖王心中喜不自胜。
他只一心想着在龙位上呼风喝雨,号令天下的雄姿。
管家与小厮将靖王府的大门缓缓取开,只见门外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靖王还只道是千军万马聚集在府外,定睛一看,竟是一群荒野流民在那里列阵举火。
靖王大惊,怎会有如此多的暴民在此,东营与西营的将士何在?
眼下,这皇城内外俱是本王的势力,何人有这等通天的本事,能够将这些流民引致此处?
正狐疑之时,俄顷,人群中有一翩翩君子走出。
接着,万民夹道让行,连成一片的火把耀得靖王看不清这人的模样。
只见这少年缓缓走近,说道,“东西二营的士兵已被我制住,宫内的禁军也已向我倒戈。如今这城中百姓,皆为我所用。还请王爷早些看清局势,认罪伏诛。”
靖王听这声音,看这身形,这人竟是自己的儿子!
他一时间慌得不知所措,差点昏倒在地。
见雪诺站在那里,态度坚决,靖王只得吼道,“逆子!不想你还有这等好本事!你到底想要作甚?”
雪诺世子面色凝重,视死如归一般说道,“今夜孩儿同父王一样,想做一些法理不容的僭越之事。如今父王的嫡系力量已被孩儿控制,还请父王尽早顺降,将王位传于孩儿。”
靖王听闻此言,大惊失色,骂道,“痴儿!为父素日里口口声声说,将王位与家私传于你,你竟将那些话都忘了?何苦今日来弑父夺位,你应知为父想予你的并非仅仅靖王之位,为父今夜欲将这锦绣江山都为你夺下。你既有这通天的本事,还不速速喝退这些流民,随我入宫荣登大位!”
雪诺世子见父王已冥顽不化,伤心说道,“父王,您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却不知孩儿无心背君背民。宫内坐在皇位上的乃是我的堂兄,他后宫里毓子孕孙的乃是孩儿的亲姐姐。父王您何苦要置他们于绝境,置万民纲常于不顾。皇城内外都道是父王惹了天怒,这三年旱灾饿死了多少黎民百姓,如今天下都要亡了?您为孩儿争了这君位有何用?孩儿生来柔懦寡断,一心诗词歌赋,并无治国之才。父王纵是将我推上君位,孩儿也不能使这天下黎民富强安居!”
靖王听了世子一番话,这孩子为何多年来一直懦弱无能?
他内心里凄苦无比,筹划多年之事,如今却即将毁于一旦!
靖王想最后搏一搏,便说,“我儿自谦过甚,只道无治世贤能,然一夜之间呼风唤雨,将为父的营兵与近卫制住,若来日继承大统,必能国富民强,何言无心朝政?”
献艺见靖王如此执迷不悟,便劝雪诺世子,“世子,靖王爷只一心夺皇位,恐此时还未肯接受事实。”
世子见父亲不愿悬崖勒马,身边却有万民请愿,痛心疾首道,“孩儿今日这通天的本事,实乃皆因府内挚友雅士襄助。逼父王让位于我,实非孩儿所愿。孩儿本意令父王交出王位,便亲自入宫向陛下与皇后谢罪,焚香告天,孩儿愿替父王担下所有罪责,替父受过!”
靖王听到儿子行事竟然如此恳切,便绝望失意,连连哀叹道,“天要亡我!”
府外万民见靖王仍不肯认罪伏诛,俱起义呼喊着,“请靖王罪己告天,祈雨消灾!”
黎民百姓的呼声如雷贯耳,靖王只觉晴天霹雳,瘫软在地。
世子只得再次恳切说道,“恳请父王退位自省,以慰万民!”
几日后,皇城已然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城内百姓熙来攘往,一片祥和。
天朝皇城变天了!
朱门的城墙之上,雪诺跪拜在天子脚下,希望天子能够惩罚自己,饶恕父王。
只见天子仪表堂堂,器宇不凡,他将世子扶起,说道,“你我本是堂兄弟,此次你大义灭亲,助我夺回朝政大权,肃清纲纪,朕非但不罚,还要赏你。至于王叔,朕会令他迁居城郊行宫,反省自查。”
世子见陛下如此宽宥(you)仁德,只感激涕零得说不出话。
陛下望皇城庄敬安详,一片新荣,便继续说道,“朕便赐你荣亲王的封号,赐居旧府,袭封地。”
已获封荣亲王的雪诺世子便行礼下跪,叩谢皇恩。
皇帝正欲请荣亲王起身,此时,一内官气喘吁吁,匆忙来报,“恭喜陛下,皇后娘娘喜得龙子!”
一时间,皇帝与荣亲王皆喜出望外,皇帝对荣亲王大笑道,“好啊,你如今要当舅舅了!”
说着,只见天色骤变,乌云密布。
“铿锵”一声天雷降下,婴孩的啼哭声伴着瓢泼大雨,在皇城之中久久回荡起来。
仰头遥看云间,竟是廿熹在云间拨云布雨。
缘是因七海六王爷见皇城内忧外患已除,天子与群臣焚香告天,遂解了皇城百里的歇雨之咒。
原来,那夜兵变时,无声、无息两位师兄分别在城外的东营与西营之中,施了仙法将营内士兵困住,而要离也在皇宫内,用灵力制住了靖王的暗卫及叛变的禁军,廿熹则于暗处护住了孕中的皇后,免遭奸人毒害。
王府这边,献艺说动百姓,逼靖王退位伏罪。
世子遂将靖王连夜送入宫中,交由陛下处置。
翌日,献艺一行又襄助世子,替皇帝肃清宫闱,处置了靖王的党羽。
末了,师兄弟五人遵照汋浪庭庭规,将凡间众人在兵变之时,关于师兄弟一行五人的记忆擦去抹光。
眼下,献艺已携师弟、师妹渡了三劫。
不日他们便将离开凡间,去往北境最后一劫的所在——北州。
三劫渡了,廿熹止不住嘴馋,便吵着要去城中的酒庄喝酒吃肉。
怎奈献艺与无声、无息师兄不近肉糜,廿熹只得与要离独独前往。
这些日子,廿熹与要离亲睹了凡间的尔虞我诈,也见识了两个蜢蝗小妖的千古绝恋。
廿熹回想起来,无奈道,“权利与私欲竟能让一个人,牺牲至亲的安危,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要离只顾为廿熹切肉夹菜,淡淡笑道,“我曾在游历,见凡人为了一桌赌局而奉上妻儿,大概权欲这类物件是很诱人的。”
廿熹听了接着问道,“那你呢?”
要离一本正经地答道,“相比权欲,我更觉你是诱人的。倘若有一日你离我而去,我只怕我会发疯。”
廿熹见要离对自己一往情深,只傻傻问起要离,“你还记得那日在赤练酒庄,两个小妖在时光幻境之中吟诵的诗句吗?”
要离只温柔笑道,“我只知‘除却巫山不是云’,其余的竟不知了。”
廿熹复问:“为何?”
要离温柔地抬起头,将包在油纸内的炙豚和烤鸡切好,默默放到廿熹盘中。
要离又轻轻为她拭去嘴角的油腻,“因为你我会生生世世在一起,我必不会让旁人伤了你,亦不能让人伤了你的夫君。”
此刻,廿熹只觉眼前这只小兽让自己心安,忍不住将自己关上的心门向他渐渐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