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一)
人生总有无法面对,不想面对,不能面对,可又不得不面对的事。人总想摆脱命运的枷锁,可回头看看时却依旧在命运的轨迹中。
白宅——一所和他主人一样神迷的大宅,它是小镇上最大的建筑,小镇一半的土地都用来建了这座白宅。白宅的主人按苏州园林的特点布局着白宅,所以外人都以能到白宅中去一趟为荣。男人一生比的不过就是财、权、女人。白宅的主人白枫是五十年前来到这个小镇安家落户的,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就成为当地最有钱的人。这里所有的茶场,十几家酒厂都是白家的,白家还垄断了这里的水上和陆上的交通。有了钱自然就有了权,地方上无论是那路人马都让他三分。女人——也是白宅的另一道风景,白枫一生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女人,白宅就象是一个女人收集所,内面住着各种不同的女人。
民国初年,刘若辉又回到了白家的门前,回到这他极不情愿回到的地方。他久久的站在白宅的门口前,看着这熟习又陌生的大门。从接到白宅最高权威白枫的信到现在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他从清早站到现在,已经久到脚都麻木了,可仍是下不了决心。他一直盯着写着白宅的门扁,这块门扁因为有些历史而看上去有些陈旧。这块门扁静静的挂在那,冷冷的看着这个大宅子里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刘若辉最后决定还是逃避,他转身刚要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少爷?若辉少爷,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这是白宅的总管——杨坚的声音,杨坚跟了白枫几十年,是白家的功巨,白枫对他的信任多过白宅中的其他人。听到这个声音刘若辉知道自己是走不成了。
他回过头问:“坚叔,你好吗?”
“好,好,少爷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真狠心啊,一走就是十年。十年了,老爷等这一天都等了十年了。”
“爷爷好吗?”
“就是想你,少爷,你不知老爷有多想你。”
说着杨坚不由分说的拉着刘若辉往里走。刘若辉是白枫在三十年前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就在这让许多人羡慕的白宅中长大。白枫除了把他捡回来交给奶娘之后就不再过问他的存在,刘若辉的世界里只有奶娘一个亲人。虽然杨坚也关心他,可杨坚太忙了,而且杨坚对他总保持着一种距离,虽然刘若辉从未把自己当成白家的少爷,但杨坚却总守着自己的本份。
刘若辉在白家过了二十年非主非仆的生活,白家的人都当他是不存在的透明人,下人也任意差谴着他。如果不是因为奶娘那件事,刘若辉也许会一辈子就这样在白家诚惶诚恐的过一辈子了。
刘若辉随杨坚来到白枫的书房,推开门里面显得很昏暗。因为这间房的窗户一年四季都挂着蓝黑色的窗帘,所以也就现得特别的阴暗,还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白家人是很少到这间书房来的。借着昏暗的光线,刘若辉看见满头白发的白枫坐书桌后面的那张椅子上。他不象别的老人那样发福,而是显得很瘦。他的脸上横七竖八的布满了一条条伤痕,在没有受伤的地方,也因为终年没有见到阳光所以很白,那些伤痕也就显得让人更加感到害怕,不过他自己本人却不在意的任由这张脸就这样暴露着。大概因为这张脸,白枫和白家人也并不亲近。他只是那样坐着,没有看书,也没有做别的,只是一动不动的坐着。白枫看见他进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用手紧紧抓住扶手。刘若辉也没有开口,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瞪视着对方,气流在两人之间暗涌着。
杨坚打破沉默的说:“老爷,若辉少爷回来了。”
白枫嘴角抽动着,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刘若辉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听到一句:“你下去吧。”
这就是白宅,没有温度,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刘若辉在这生活了二十年也没有办法把自己当成是白家人。
刘若辉和杨坚来到后院的回廊上,对面走来白枫的三姨太和她的儿媳妇二太太。三姨太是风尘女子,就在她快人老姝黄时白枫把她带了回家,只是如此,三姨太并没有得到白枫的任何宠爱。三姨太在白家也一直低着头做人。不过三姨太生了个好儿子,她的儿子白鸣是白枫的第二个儿子,他平时喜欢别人叫他二爷。这位白二爷从小就聪明过人,别人要用几天才学会的功课他只要一天的功夫,他还留过洋。这位白二爷不但脑子好,就是运气也特别好。白二爷在外留了几年洋后抱着宁为小国之君,不为大国之巨的心里回到了白家。没几年白家老大得病死了,白枫又老了,白家也就全落在他的手中了。从此这位三姨太才开始扬眉吐气,更何况白鸣又与邻镇的大户沈家连了姻,女家那份非厚的嫁妆就更让她仰首挺胸的了。
二太太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她走在离三姨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她总和别人保持着这种拒离,看见刘若辉和杨坚后就站离得更远些。
三姨太见到他们后停下来问:“坚叔,这是谁?”
杨坚恭敬的说:“回三姨太,是若辉少爷回来了。”
刘若辉叫声:“三奶奶。”
三姨太用眼角缥了刘若辉一眼,见他风尘扑扑,衣服也不怎么光鲜后哼了一声的不再看他了。
三姨太转身对杨坚说:“坚叔,我和芸儿去给鸣儿上香,你让人给他送碗粥去,他今天早上的早餐也没有好好吃。”
“知道了,我马上就让人去。”
三姨太点了点头走了,二太太还是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刘若辉和杨坚来到从前他住的小院中,这是白家最里的一间小院。刘若辉走进小院,这里和从前并没有多少改变,自己当年亲手种的那棵树还在院子角落,院子中间还摆放着那套石桌石凳,小院也并没有因为没有人住还显得杂草丛生,似乎自己不在的日子这里有人常来打扫得干干净净。
看着小院中熟习的景物,刘若辉泪眼蒙胧的说:“奶娘,我回来了,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正在这时杨坚叫着:“阿四。”
随着一声:“来了。”从房中跑出一个女孩子。她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套粗布的花布衣服,一条粗黑的辫子在空中甩着。就是这简陋的穿着也挡不住她那高雅的气质,厚重的书卷味。刘若辉奇怪着:这样的女孩子怎么甘心给别人做了下人。
阿四:“坚叔,什么事?”
杨坚:“你来见过若辉少爷。”
阿四:“少爷。”嘴里虽然恭敬的喊着少爷,可眼里却大胆而无理的瞪着刘若辉。从来没有女人敢这样看着刘若辉,特别是这样一个下人,刘若辉对她有些好奇起来。
杨坚:“少爷,这是阿四,以后就让她服侍你。”
刘若辉:“坚叔,我可以自己做,我又不是真的什么少爷。”
杨坚:“少爷,这话你对我说说就行了,你可别让你爷爷听见,不然他会不高兴的。”听到他这么说,刘若辉无奈的苦笑着。
杨坚转过头对阿四说:“阿四,以后要好好照顾好少爷。”
阿四:“知道了,坚叔。”虽然态度很恭敬,可刘若辉听出那声音中有些不屑。
杨坚:“好了,少爷你先好好休息一会,晚饭时我让人叫你。”
杨坚又对阿四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刘若辉回到自己的屋子,这里和从前也没有什么改变,房中依旧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衣柜。不过以刘若辉现在的阅历,他知道这个房中的家私虽然简单,但全都是用上好的红木做的。床上铺着上好的丝棉被,衣柜里还放着当年刘若辉离家时穿的衣服,这也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的。在物质方面,刘若辉还是像一个少爷的,也是唯一像少爷的地方。
刘若辉用手轻轻的抚着房中的一切,脑里不断闪现着从前和奶娘在一起的日子。泪又模糊了他的眼睛,如今一切都依旧,只是再也找不到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娘了。刘若辉就这样站在房子中央想着,回忆着。突然,他感到背心一陈发冷,他奇怪的想:已经是初夏了,怎么还会感到冷。
刘若辉回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阿四来到自己的背后,她冷冷的看着自己,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恨意。刘若辉实在不明白这个和自己从未蒙面的女孩子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恨意,那目光几乎把自己万箭穿心。
刘若辉问:“有什么事吗?”
“坚叔让人来请少爷去用晚餐。”
“知道了,谢谢你。”
阿四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刘若辉又问:“阿四,我们见过吗?”
听到他这样问,阿四迅速的把头垂下去,快速把自己的目光藏起来说:“我来白家当差时少爷还没有回来,我们又怎么会见过。”
刘若辉不再说什么的盯着她看,阿四也急急的离开了。
晚餐是白宅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餐,就餐时全家人都必需到大厅去。除了病重起不了床的人之外人人都要到场,这是白家的家规,是白枫的法律。
刘若辉来到大厅时白家大部份人已经就坐了,白三正在不停的打着哈欠;白四摇头晃脑的坐着,嘴里还哼着小调;白五不停的盯着来来往往的小丫头们;白六满口酒气,就算离得好远也还能闻到从他嘴里发出那浓浓的酒精味;白七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白家老九白林和老二白鸣的位置空着,二太太和三姨太婆媳两和七姨太的位置空着,其他各房的太太姨太太已经坐在位置上。刘若辉正在犹豫着要坐那时一个老妈子对他走过来说:“少爷,坚叔说让你就坐在从前的位置。”
这大出刘若辉的意外。白家对各人的位置都很讲究,除非是那人已经不在人世,否则是一定要为那人保留着位置的。白家其他人的位置留着他能理解,但没想到自己的位置也没的撤。刘若辉走到位置上去坐下,这是长孙的位置。虽然坐在这个坐置上,但白家人似乎没有人看见他的存在,刘若辉从走进大厅到现在也没有人看他一眼,更没有人与他打招呼,刘若辉也当他们是透明的。
刘若辉刚坐下,白枫就在杨坚和白鸣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安静得连一棵针落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白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用他那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向众人扫了一眼。众人更是屏住呼吸的低下头去。
杨坚在他的耳边轻声解释:“三姨太和二太太去上香了。”
白鸣看了看母亲和妻子的位置,脸色变了变。就在众正感到喘不过气时三姨太和二太太回来了,两人看上去显得非常狼狈,三姨太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惨白。两人迅速的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二太太小心胆颤的说:“因为在路上娘身体不舒服,所以……。”二太太在看到丈夫的脸色后把没有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白鸣看见母亲和妻子狼狈不堪的样子没有关心的问一句,只是用那和他老子一样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她们。
其他的姨太太急忙问:“姐姐没事吧?”
三姨太也小声的回答:“没事。”
三姨太知道,这些女人之所以会问候她,只不过是因为她生了个好儿子。
白枫没有看向她们一眼的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众人也跟着开始动筷。今天白枫的心情似乎很好比平时多吃了些,杨坚看见后会心的笑着,别有深意的看了看刘若辉。
白枫放下筷后起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老二,给你娘找个大夫看看。”
说完就不再看任何人一眼的离开了。只留下三姨太在原地眼含泪光的看着白枫离去的背影。
回到小院,刘若辉见这里和从前一样依旧是有一盏微弱的灯光,让他有种奶娘就有房中的错觉。他慢慢的回到房中,刘若辉在桌前坐下。他看阿四在桌上给他留了杯茶,心里有几份感动,他拿起了阿四放在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刘若辉疲倦的坐着,用手扶着头。一天的辛苦让刘若辉有些累了,他站起来想上chuang睡下,可刚站起来却看见桌上放了一只玉镯,他拿起玉镯对着微弱的灯光看起来。这是一只非常普通的玉镯,还可以说是一只不值钱的玉镯。这只玉镯似乎还被人打碎过,又被人精心的粘修好了。因为玉镯上还有淡淡的裂痕,就这粘修的工价只怕也比玉镯本身高出许多。是谁会做出这么笨的事?更重要的是,是谁把这只玉镯放在这的?
刘若辉高声的喊了声:“阿四。”
阿四走了进来问:“少爷,有什么事?”
“这是你的镯子吗?”
阿四回答:“不是。”
“那你知道是谁的吗?”
“不知道。”
刘若辉奇怪的看着她,自言自语的说:“难道它还会自己长脚走到这了不成。”
阿四问:“这不是少爷的吗?”
刘若辉好笑的说:“这是女人家的东西,我要这干什么。”
阿四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看着他,这时更是用凌厉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刘若辉让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的说:“没事了,你下去吧。”
就在这时,这大宅子中还有人也是一个不得安宁。此时的二太太正跪坐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凌乱的坐着,但她没有流眼泪,面无表情的坐着。白鸣手中拿着一只鞭子喘着气坐在椅子上,他看着不发一言,没有一点表情的妻子感到怒火中烧的上前又是一阵鞭打,一边打一边骂:“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不要范我们白家的任何家规,你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但如此,还敢狡辩。”
甩鞭声和着鞭子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现得更是响亮刺耳,但二太太没有发出一声声音,只是坐在那忍着。虽然今天事出有因,但二太太知道白鸣打自己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方法,而自己又只不过刚好是他发泄的对像,哭泣求饶都是多余的。
白鸣大概打累了,也发泄够了,他到床上坐下,对依旧在地上发呆的二太太大喝:“还不过来服待我睡觉,忤在那干什么。”
二太太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从外面打来一盆水小心羿羿的给白鸣洗着,她知道如果不小心些今天夜里就会不得片刻安宁。伺候好丈夫睡下后二太太来到梳妆台前坐下,她脱下破碎不堪的衣服对着镜子细数着自己的伤口。那些新旧伤口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她的身体,二太太用手抚着身上的伤口,泪开始不可抑制的流下来,过去的片断开始在脑中闪现。
二太太家也是邻镇上有名的大户,不过没有白家的生意大,而且他们家的生意有太多的是仰仗着白家。当白鸣主动上门提亲时家里人就感恩待德的接受了,然后又迫不及待的把女儿送到了白家。二太太没有想到白家这位从海外留洋回来,见过世面的人竟是如此没有人性,她没有想到新婚还不到一个月自己就开始陷入前所未有的磨难中,虽然她也回家向父母诉苦,可是除了母亲为自己垂泪之外家里其他人就只是让她忍,一个利字就这样毁了她的一生。
二太太还记得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丈夫的拳脚下失去的。失去孩子让白枫无比的震怒,白鸣当然也为此吃了一顿苦头,可是这并没有让他有所收检,二太太依旧失去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只是这一次没有让白枫知道,白家人相互之间并不亲热,二太太因为身上那重重的药味也从不主动与其他人走动,太多时还离其他人远远的,就是自己的婆婆三姨太她也并不亲近,加上白鸣又根本不让她告诉任何人。所以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白家也没有人知道。第三个孩子还是因为白鸣到四川去了一年才保住了这个孩子,这是二太太唯一的孩子,但这是个女孩子。白鸣在见到这个孩子时只是问了一句:“是男,是女。”
奶娘说了句:“是个女孩儿。”
白鸣就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他连看也没有看那孩子一眼。加上二太太的娘家在几年前由她大哥接手后就开始一落千丈,娘家家道中落后二太太在白家的日子就更是难过了。
二太太看着镜中那些新旧伤口,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上面,似乎只有这滚烫的泪才能抚平那些痛入心菲的伤。二太太擦干眼泪,开始日复一日的给自己上着药酒。上好药后她找来一套衣服穿上,看着镜中的身影道:有谁会想得到在这身华丽的衣服下面会是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躯体。白鸣在床上发出一声咕咯声,二太太回头看了看他,然后轻轻的爬上chuang在他的身边静静的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