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未完成交响曲》降E调的夏天

粉笔灰在夕阳里浮沉，像一群迷途的音符找不到自己的五线谱。林夏把下巴搁在课桌上，透过教室窗户望着操场边那排法国梧桐。树影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音乐楼的红色砖墙上。六月的风裹挟着暑气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带着塑胶跑道被晒化后的特殊气味。

她数到第七次前排男生挠头时，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奇怪的节奏。教室后排传来铅笔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不是演算数理的急促，倒像是在——画五线谱？

林夏悄悄把橡皮擦推到地上，借着弯腰捡拾的机会回头张望。程述的校服袖口沾着蓝黑色墨水，修长的手指正以微妙的弧度在草稿纸上划动。那分明是打拍子的手势。更让她惊讶的是，理科实验班第一名的课桌角，竟压着半张被橡皮屑覆盖的降E大调音阶图。

“有意思。“她在心里嘀咕，转回身时不小心碰倒了笔袋。彩色荧光笔滚落一地，在安静的教室里发出清脆的声响。班主任李老师从教案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林夏，专心自习。“

“对不起，老师。“她慌忙蹲下去捡，突然发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捡起了那支孔雀蓝的荧光笔。

“你的。“程述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琴键上。他递过笔时，林夏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琴弦割伤的痕迹。

“谢谢。“她接过笔，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小指。那一瞬间，远处音乐楼正好传来一段钢琴声，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晚自习的下课铃终于响起，林夏故意把乐理书忘在桌上。走出三步又折返，从琴谱夹层抽出一张活页纸。纸上用三种颜色的荧光笔标注着转调口诀，扉页画着歪歪扭扭的高音谱号——比正式作业潦草十倍，却花了她三个课间反复涂改。

“要不要放进去呢？“她咬着下唇犹豫。程述的课桌有种奇特的整洁，所有课本按照高度排列，试卷边角永远对齐直角坐标系，连橡皮都放在固定的位置。这种近乎强迫症的整齐让她想起上周值日时，曾看见程述把粉笔盒里的彩色粉笔按色系重新排列。

“强迫症晚期。“她小声嘀咕，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笔记塞进了他的数学课本里。就在她准备抽手时，扉页夹着的一张泛黄收据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轻轻抽出来，借着窗外的路灯辨认上面的字迹——

“回声唱片，2022年12月21日，商品编号：S-825，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黑胶唱片，库存：1。“

林夏的呼吸一滞，耳边突然响起半年前那个冬夜的风铃声。

那天是冬至，刚下过一场小雪。她攥着攒了半年的零钱冲进即将倒闭的“回声唱片“，货架上孤零零剩着最后一张《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封套上的烫金字母在暖黄色灯光下微微发亮。她伸手去拿的瞬间，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抽走了唱片。

“抱歉。“穿同样校服的男生低声说，声音像是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玻璃门上的风铃被寒风吹得叮当作响，她只记得那人校服第二颗纽扣反着路灯的光，亮得像颗迷途的星星。而现在，那枚纽扣就在她眼前闪烁。

程述低头整理书包时，金属纽扣边缘磨损的纹路清晰可见——是长期摩挲才会形成的特殊光泽。林夏鬼使神差地伸手，按住了他即将合上的琴谱本。

“你母亲...是不是总爱哼第二乐章那段双簧管？“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唐突了。她甚至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拖把划过地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程述的动作顿住，睫毛在脸上投下栅栏状的阴影。远处音乐楼的钢琴声恰好弹到发展部中断处，他突然笑了，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

“要听听看吗？真正的降E大调。“

他翻开草稿本，上百张手抄谱密密麻麻铺满纸页，每小节上方都标注着奇怪的数字。林夏凑近看，发现那些数字后面还跟着复杂的公式。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和弦概率。“程述的指尖点在一串公式上，“用马尔可夫链算出来的，哪个和弦出现的可能性最高。“

林夏瞪大眼睛：“你...用数学分析音乐？“

“不行吗？“他歪头看她，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音乐本来就有数学性。巴赫的《赋格的艺术》就是最严谨的数学结构。“

“但舒伯特不一样。“林夏脱口而出，“他的未完成交响曲之所以动人，恰恰是因为那些不完美的转调，那些...“

“那些数学公式算不出来的东西。“程述接上她的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走廊的灯突然熄灭了，保安拿着手电筒在远处喊：“还有没有人？要锁门了！“

“琴房。“程述突然说，“想去吗？老张今天请假，钥匙在我这里。“

他们摸黑穿过长廊，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程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钥匙，上面缠着褪色的红绳。锁芯转动的咔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琴房比想象中要小，一架老旧的施坦威钢琴立在中央，琴盖上积着薄灰。程述从书包里掏出那张黑胶唱片，封套边缘贴着唱片店标签。

“当时买了两张。“他说着，动作熟练地调试角落里的老式唱机。林夏看着他弯腰时校服下摆露出的一截腰线，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为什么是两张？“她问。

程述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数学竞赛奖状里抽出另一张完好无损的唱片，递给她。

“这张是给你的。“

林夏怔住。她接过唱片，指尖触到封套背面用铅笔写的小字——“S-825“。

“这是...“

“舒伯特逝世的日期。“程述的声音很轻，“1828年2月25日。“

唱针滑入凹槽的瞬间，第一乐章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林夏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要吃吗？李记的桂花糕，最后两块了。“

程述接过糕点时，指尖沾上了细碎的桂花。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之间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像钢琴的黑白键。一只飞蛾扑向钢琴上方的灯泡，翅膀在灯光下投下晃动的影子。

“你钢琴弹得很好。“程述突然说，“上周三下午，肖邦的《革命练习曲》，中间那段八度音阶，很少有人能弹得那么干净。“

林夏差点被桂花糕噎住：“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音色。“程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每个人的触键方式都不一样。你的左手比右手力度大5%左右，所以低音部总是更突出。“

林夏哑然。她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听她弹琴。程述在黑暗中摸了下第二颗纽扣，这个动作后来成为贯穿整个夏天的隐喻。

“这颗纽扣...“

“我母亲的。“程述的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说自己，“她生前是乐团的双簧管手，总说第二乐章那段solo像是舒伯特在跟世界告别。“

唱片转到第二乐章，如歌的旋律在琴房里流淌。林夏看见程述的喉结动了动，月光在他侧脸投下细小的阴影。这一刻她突然明白，有些事物永远停留在未完成态，就像舒伯特没能写完的第三乐章，就像她始终没问出口的那句——

“你早就知道是我？那天在唱片店。“

程述转过头，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

“嗯。“他顿了顿，“你的马尾辫上别着音符形状的发卡。“

林夏下意识摸了摸头发，那个发卡早就不见了。钢琴上的节拍器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发出规律的嗒嗒声。程述伸手按住它，指尖沾着一点桂花香。

“要试试吗？“他指向钢琴，“第二乐章，四手联弹的部分。“

林夏摇头：“我左手小指抽筋了，今天下午练琴太狠。“

“这样。“程述突然抓住她的左手，拇指轻轻按在她的小指根部，“这里吗？“

林夏的呼吸停滞了一秒。程述的手很暖，指腹有常年写字留下的茧。他按摩的手法意外地专业，力道恰到好处。

“你...“

“我父亲是中医。“程述解释道，却没有松开手，“这样按五分钟会好很多。“

黑胶唱片播完了，唱针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月光移到了钢琴的踏板上，照出上面斑驳的划痕。林夏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个mp3。

“给你听个东西。“她分给程述一只耳机，“我改编的《未完成交响曲》，加了点电子元素。“

耳机里传来熟悉的旋律，却被重新解构，加入了合成器的音效。程述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这里，“他忽然指向某个小节，“如果把这个和弦换成减七，会不会更有悬疑感？“

林夏惊讶地看着他：“你懂电子音乐？“

“略懂。“程述摘下耳机，“其实我有个音乐软件开发的创意，用算法...“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林夏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变了：“是我妈...喂？我在琴房练...什么？现在？“

挂掉电话，她匆忙收拾书包：“抱歉，我妈发现我没去补习班，现在在校门口等着。“

程述点点头，帮她捡起掉落的乐谱：“明天见。“

“明天见。“林夏跑到门口又折返，抓起桌上那张黑胶唱片，“这个...谢谢。“

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程述的手臂，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程述站在原地，看着月光下飞舞的尘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笔记本，飞快地写下几行公式。

琴房的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远处传来林夏和她母亲的对话声。

“这么晚还在学校干什么？“

“练琴啊，下周不是有比赛...“

“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专心准备艺考...“

声音渐渐远去。程述摩挲着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把笔记本合上。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音乐情感量化分析算法可行性研究》。

月光西斜，照在钢琴的黑白键上。程述轻轻按下中央C，琴弦震颤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琴房里回荡，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