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鹤创作与现代台湾
引子 透过舞鹤眺望
舞鹤,一个公认难以理解而又重要的台湾当代作家。这个一九九○年代让文坛惊叹的“新”面孔,其实早在“乡土文学论战”以文学之名掀起一场思想、政治论争的一九七○年代末,就曾以“陈镜花”之名,发表过一个透露了写作潜力和野心的短篇《微细的一线香》(一九七八),同时入选(艺术与思想)标准不同的两本年度小说选。但在接下来被认为是台湾社会民主转型、文学解禁、“众声喧哗”的一九八○年代,舞鹤不是弄潮儿,反倒从文坛消失,在台北边缘的淡水小镇,一隐十年(一九八一—一九九一)。十年孤独历练,“舞鹤”一飞惊人,他从个人生命经验的“纪念碑”式书写出发,穿越了“二战”后台湾的庶民生活变迁,又以一个“不事生产”、“精神出线”社会边缘人/知识者的自觉,让现实与历史、个人与社会之间种种荒唐悖谬与精神伤痛,悠悠浮出华丽岛的世纪末。他的书写方式与“众”不同——乡土,本土,现代,后现代——似乎都难以覆盖,“复出”之初,论者多以“原创”一词模糊地表达赞美。“书写当下”的他,是一个“浪荡者”,一个“狂人”,世纪末的读者对其幽幽会心又难以评述,世纪末的文坛却不吝授予其殊荣——舞鹤先后获得赖和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推荐奖﹑台北文学奖﹑国艺会创作奖助﹑东元科技文学奖等文学界重要奖项,成为台湾当代评论乃至文学史意义上的重要对象,以至于论者有言“论二十世纪台湾文学,必须以舞鹤始”。[1]
舞鹤?是的,舞鹤!
舞鹤生于一九五一年,本名陈国城,曾用笔名陈渝、陈瘦渝、陈镜花、黑猫,一九九一年以后以“舞鹤”之名发表作品。台湾台南人,毕业于成功大学中文系,后曾就读台湾师范大学国文所、东华大学创作所。至今未正式从事过任何“职业”——在“作家”并非可谋生的职业的台湾,这不多见。
透过舞鹤,眺望台湾。一以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与呼应时代的某种文学现象或思潮相关,并体现了“二战”后台湾“婴儿潮”作家融汇“本土经验”和“现代主义”所达致的文学成就的一个高度。二以他的经历与思考、书写方式,都与“二战”后台湾的现代化经验,有着刻入彼此内里的关联。
舞鹤特立独行的人间姿态、晦涩又富有想象力的文字,被视为当代台湾文坛的“异数”。读解这个异数,就从“舞鹤”这个名字说起。
地理上,“舞鹤”原是台湾东部花东纵谷的一处河阶台地,阿美族人的世居之地,一九八一年以来被辟为观光茶园,如今是以“天鹤茶”和旖旎风光闻名的旅游区。舞鹤曾自道:所以用“舞鹤”作为一九九一年以来重出江湖的笔名,一是表白对本土之爱,一是为“舞鹤”本身的美丽意象所感动。其时刚刚走出淡水的舞鹤正向中央山脉行走,发愿去寻找、书写“台湾的山水人文之美”。[2]然而追溯起来,“舞鹤”作为地名并非台湾“土产”,却是来自日据时期。在此之前,阿美族人称此地为“扫叭顶”;日本人改名“舞鹤”,人们推测,可能是因为那时每年还有从寒冷的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鹤,思及日本岛上以夕阳红闻名的“舞鹤湾”,这命名自是带着殖民者的乡愁。
而成为作家的“舞鹤”,是绰约的“风中之鹤”,也是“狂舞孤鹤”。前者透露文学青年的记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中,那个每当心情郁闷就去舞鹤湾看夕阳的少年,曾触动了文学青年舞鹤的心灵;[3]后者正是舞鹤的书写姿态。
“舞鹤”这一地理符号血缘复杂,而舞鹤这个作家也远远超过了一九九○年代以来对其“本土”或“本土现代主义”的划界——作为“二战”后第二代台湾作家,他用三十年的文字书写自我,也书写了现代化过程中的台湾。
以时间为轴阅读舞鹤,先可看到三十余年来台湾当代文学的表层脉络:写于学生时代末期的《牡丹秋》、《微细的一线香》,散发着一九七○年代现代主义余绪和乡土文学作为一种新时代精神的气息;写于淡水隐居时期的《逃兵二哥》、《调查:叙述》,在“解严”前后大热的反体制与“伤痕”书写中,不以悲情控诉,也非炫耀“解构”的虚无,却以逃兵的“神话”和革命的“神化”,追究“自由”之于个体的困境,叙述文学委身功利的宿命;走出淡水之后,先后发表的《拾骨》(一九九三)、《悲伤》(一九九四),有关台湾现代化进程中乡土与城市、个人与环境的荒诞悲喜剧,投射着基于本土生存危机的焦虑与突围想象;之后,舞鹤走入台湾的地理与文化皱褶——高山海边的少数民族部落,《思索阿邦·卡露斯》(一九九五)和《余生》(二○○○)对少数民族的当下生存和历史记忆的探访,既体现,也试图超越逐渐流行于台湾文化论述的多元价值和弱势关怀,以“回归祖灵之地”构筑一个逃离现代台湾的乌托邦。随之,在被视为后现代主义的文学表现的“同志”、“酷儿”、“情色书写”中,舞鹤又以《鬼儿与阿妖》(二○○○)、《舞鹤淡水》(二○○二),所谓“肉欲书”,嘲讽“异端”之为时尚。他自大学时代的现代主义习作中即见端倪的,一路贯穿的,以肉体情欲之解放为个人“自由”的最后堡垒的信仰,在这两部作品中得到极端展现。此后长篇《乱迷》(二○○七)有意以书写规则的极致颠覆,来进一步实现他文学形式与自由信仰的统一互见:“流畅中文”的规范被彻底抛弃,呓语胡言,包裹的是他自早年写“家族史”的“野心”以来,身而为人、为台湾人、为世纪末台湾人的不断自我寻求与自我割弃,最终抖落时代与意识形态加诸个人的“执迷”。在此意义上,书写是自由的获得,也是求自由之路。舞鹤的创作,由此成为“二战”后台湾现代化激发的个人意识的一个完整、酣畅的镜像。
[1] 参见王德威《序:原乡人里的异乡人》,舞鹤《悲伤》,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
[2] 参见曾美鑫、蔡佩汝《访舞鹤》,《台湾新文学》1995年第10期。
[3] 参见谢肇祯《乱迷舞鹤——舞鹤采访记录》,《群欲乱舞——舞鹤小说中的性政治》,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