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20)
孟工上任半年,爱人乔工调来了总厂。他们两个孩子,大儿子已参加工作,小女儿在北大读大二,住学校宿舍,不用父母操心。
有陈工等老同学的鼎力协助,孟厂长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一切都安定了,夫妻俩操心起了陈工的婚姻。一个周末,他们请陈工到家里吃饭聊天。
孟工说:“老陈,咱们年龄都不小了,得从实际情况,重新考虑一下后半生的安排了,时不我待啊,早点从不愉快中走出来!”
陈工说:“没事,我过得很充实。”
“过去你一个人过,那是时代所迫,没有办法,现在还一个人过,属于个人意志消沉,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孟工说。
“一个人怎么行?不行。”乔工说,“孩子不在身边,又没有老婆,做饭洗衣没人帮助不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长此以往影响情绪和身体。老陈,你那次去北京,跟小金一起的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吧?”
“小林。”陈工抬起头,“她在图书馆。”
乔工说:“我去过图书馆,见过小林了,还是那么文静、漂亮,而且有文采,老孟你说,这样优秀的姑娘怎么一直不搞对象呀?”
孟工说:“我哪里知道,我才来了几天,这你得问老陈。”
乔工眼光转向陈工。
陈工说:“我不清楚。小林条件优秀,眼光高。”
“眼光高那就找高的呗。”孟工说,“也不是不找对象,不结婚。”
乔工说:“也许缘分没到,还没有遇到让她倾心的吧。”
孟工说:“还是眼光高。”
“眼光高好。”乔工说,“介绍一个条件好,人品好,能配得上她的。”
孟工说:“你给穿穿线?”
乔工说:“我看可以。”
孟工说:“老陈,你看怎么样?”
陈工坐拿起茶几上的烟,抽出一颗点上。
乔工说:“老陈!”
“我?”陈工努力掩饰,眼睛仍然会抑制不住地放射亮光,“我不懂。”
乔工来大连没过一周,专门去图书馆见了林雪鸽。
作为劳资科副科长的乔工,除了个人兴趣,还带着考察干部的任务,她跟小林整整谈了一个上午,一半关于工作,一半关于生活,到了午餐时间,她俩一起穿过“摸黑通道”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直到食堂到了关门时间,两人才起身往外走。
在“摸黑通道”,只有她们两个人,乔工差一点违反组织纪律,脱口告诉林雪鸽,工会准备提拔两名副科长,林雪鸽是其中之一。
正要附耳相告的瞬间,乔工及时改口,她向林雪鸽发出邀请,邀请林雪鸽参加她跟老朋友们的晚宴。
“去谁家?”林雪鸽问。
“钱工家,周六晚上,我让钱工女儿,托儿所的小钱下班去找你,陪你一块儿去。”乔工说。
林雪鸽说:“都有谁呀?”
乔工一一相告。
林雪鸽听了紧张,大领导们的饭局,怎么会轮到她一个小字辈。
乔工一番解释,打消了她的顾虑,乔工说她在总厂没有相熟的女同志,只有林雪鸽能算她的老相识,而且有共同语言,说得来。林雪鸽觉得乔工这么欣赏她,不好意思回绝,又想到好长时间没跟陈工见面了,也很想见一见他。
厂图书馆从厂内搬到了宿舍区,陈工中午时间已来不及过去看杂志了。自从那次林雪鸽和吴信在陈工家做饭,吃饭,赏画,聊天,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陈工。
那天在陈工家,他们聊得高兴的时候,林雪鸽说会再来陈工家小院看他,实际并没有再去。
金素的出走,对林雪鸽冲击很大,林雪鸽觉得自己比以前谨慎了,顾虑多了,以前没有在意的细节,现在她往往都会从各种角度思量一番,比如去陈工家,帮助陈工做做家务,她思索后觉得不妥,就没有去。
钱工、胡琴玉两口子一直想请孟厂长和乔副科长两口子到家里做客,但每次被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了。
自从金素出走,钱工见了陈总,非常不好意思,感觉亏欠了陈工,金素是他们两口子给介绍的,现在金素抛下陈工跑了,他们两口子脱不了干系,而且开始目的就不单纯,终究酿成了不良后果。所以,钱工一直想能有个什么好办法补偿一下,得知乔工想撮合林雪鸽跟陈工,钱工跟老婆胡琴玉主动请缨,组织了这场饭席。
胡琴玉烹炒煎炸做了一大桌子菜。孟厂长两口子,陈总,楼总,都早早到齐了。
一会儿,林雪鸽跟着小钱也到了。乔工拉着林雪鸽坐下。
林雪鸽礼貌地一一打过招呼。跟陈工打招呼时,她笑得那么开心,其实进门她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陈工,一看到陈工,林雪鸽就自然而然地想笑,跟她在图书馆见到陈工时的情形一样。
陈工始终逃避着她的眼睛。她不看他的时候,他会悄悄瞄她,她一看他,他就装作并不知道她在看。
在饭桌上,大家不谈工作。几个老朋友推杯换盏,叙旧,回忆,然后话题总要转到陈工,都是夸奖。起初林雪鸽没有看出大家的意思,也跟着夸奖,后来她似乎看出了一点苗头,渐渐脸有些发烧。
林雪鸽挨着小钱坐。小钱在林雪鸽的左手边。林雪鸽的右手边是乔工,依次是胡琴玉、钱工、楼工、陈工、孟厂长。
不用多久,林雪鸽就彻底明白了乔工的用意,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对陈工是何种感情,但她极其不适应这种方式。在座的除了小钱,都是领导,却个个格外客气,让林雪鸽如坐针毡。
林雪鸽最近的心情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了,从前那种没有来由的乐观,已随着金素的离去而离去。以前,金素在的时候,她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有多重的意义和价值。自从金素走了,心里某个坚实的框架随之坍塌,林雪鸽深感空虚,写稿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觉得意思不大,金素的出走,揭开了林雪鸽在总厂存在的真相,所做的一大半事情都毫无意义。
她开始在意大家对她说的闲话,以前她理都不会理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问题是这些年,她走过自己的路吗?
金素和吴信都走自己的路去了,自己呢?现在开始并不晚,但是路在哪里呢?热爱看书是多年习惯,认真工作是基本素质,但是具体人生目标是什么?没有目标哪来的路?
胡琴玉看不出林雪鸽心情不悦,继续一个劲儿撮合。乔工用眼神制止住胡琴玉,把话题岔开。
林雪鸽朝着乔工感激地笑了笑,吃完了饭,她帮着收拾筷子碗,然后告辞回了宿舍。
隔天,林雪鸽厂部大楼开完了会,正往厂外走,胡副厂长开着三轮摩托车从后面上来。
“小林,捎你。”
“你往哪个方向?”
“你回图书馆?”
“对。”
“正好,上来。”
林雪鸽坐进了挎斗。
很奇怪,可能因为胡副厂长曾是林雪鸽的老上级,而且当后勤科科长时就相识,打交道时间久了,林雪鸽跟胡副厂长在一起比较轻松。胡副厂长摩托左拐右转,没用多一会儿,就到了图书馆楼下。
“有空上来坐。”林雪鸽下了车。
这本来是句客气话,胡副厂长听了却说:“我去五号料库一趟,回来早的话就上去找你,我还真有点事要跟你唠唠。”
林雪鸽想不出胡副厂长要跟她唠什么,难道也是要撮合她跟陈工?不太可能,胡副厂长已经不负责工会工作,而且他大老粗出身,跟乔工、陈工这样的知识分子没有共同语言。
胡副厂长很快来到了图书馆。林雪鸽倒水。
“不用客气。”胡副厂长直奔主题,“小林,想不想换个地方?”
林雪鸽想起乔工那次来图书馆,表扬她的工作能力,希望把她调到工资科,工资科缺少一个笔杆子。她以为胡副厂长说的也是这件事。
“不想。”林雪鸽说,“我挺喜欢图书馆的工作。我喜欢看书看杂志。”
胡副厂长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去过北京一趟远远不够,祖国大地,五湖四海,值得去的地方太多了,小林,你不想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出差旅游?”林雪鸽说,“当然想了。”
“你一点没听到风声?”胡副厂长说。
“什么风声?”林雪鸽说。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小林,总厂准备在广州设个贸易办事处,我去当头,正在组建班子。”胡副厂长说,“小林,这个新部门离家远,一般同志不愿意撇家舍业,其实它有发展,有未来。有抱负的同志可以去闯一闯,特别是你,没有后顾之忧,不走出去还等什么?机会难得啊!你字写得漂亮,又会写文章,人也稳重,给我当办公室主任吧。不必马上回答,你考虑三天,同意不同意都给我打个电话。”
林雪鸽说:“广州?太遥远了吧。”
“再远也没出中国,思想一闪念的事儿。”胡副厂长说。
林雪鸽从来没想过到外地工作,她爱看书,爱幻想,幻想中的故事倒是满欧洲美洲、满苏联地跑,但具体落实到实际,连换一个单位上班她都没有考虑过。此时此刻她很矛盾,一方面她有点心活泛了,想换个地方,顺便躲避一点什么,一方面她又感觉总厂有一种什么在吸引着她,让她不舍。
三天时间到了,她给胡副厂长打电话,告诉他她不想去。
“先别说死。”胡副厂长说,“等我先去那边,把一切安顿好了,你先不用考虑调来不调来,出个差,到南方玩一玩,看一看,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我空上两年,给你留着。”
林雪鸽跟陈工在一起时总想笑,那是以前,或者不在陈工面前的时候,她想起他的滑稽样子,仍然想笑。但那天在钱工家吃饭之后,她再见了陈工就有些紧张,加上她不可能不想到金素,这又让她尴尬。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林雪鸽没有喜欢上陈工。她好像没有喜欢过现实中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一天下午,乔工来图书馆巡检,她单独拉过林雪鸽,把事情挑明了,要把她介绍给陈工。林雪鸽委婉回绝了,她对乔工说:“我赞同自由恋爱。”就她个人而言,这比以前有了很大进步,以前她拒绝介绍对象的理由多是“不谈,以工作学习为主”。
乔工往积极方向分析了林雪鸽这话的意思,理解为陈工应该主动展开追求,回头她跟陈工说了,鼓励他主动些。陈工不置可否。
其实乔工张罗介绍小林之初,陈工一直就没有明确态度,似乎热情不足,这倒跟他的低调性格相符,其实他是在把热情隐藏起来,表面上没响应也没拒绝,一切顺水推舟,服从乔工安排,实际既有些窃喜,又避免了惭愧自责。窃喜是乔工无意中点破了陈工的内心,他从此不得不勇敢面对真实的自我,不再否认自己是喜欢小林的。同时有人替他出征,做了他不敢做的事,避开了面对面表白的尴尬。
他终于向自己坦承,自己喜欢小林,而且一直都喜欢。承认对小林单相思对他是个决定性的进步,明确这一点,才真正结束了金素弃他而去的痛苦。这时候再回头衡量跟金素在一起的时光,那仿佛就是两个苦命人的感情过渡中转站,他们在此短暂相遇,互相安慰鼓励,然后各自追寻自己的幸福。
“加油啊,小金!”
“加油啊,老陈!”
在书房,他一边端量着吴信的油画,一边对这个天才小伙子赞叹有加,他画的自己,画出了自己的大半生,而眼前这幅画小林的,则画出了她最经典的一瞬。
林雪鸽脸上那种独特的气韵,他在怀孕的妻子脸上见过;他小的时候,在教堂里某一幅宗教画上见过;在好莱坞老电影《蝴蝶梦》中的女主角琼·芳登的脸上见到过;天津街临街橱窗上,摆着一张京剧旦角老照片,她脸上隐约也有这种气韵。
陈工曾做过一个梦,林雪鸽要出嫁了,嫁给了区政府的一位干部,临出嫁前她来找到陈工,让他记住她,她喜欢的是他,可惜她不能嫁给他,因为厂规厂纪不允许。他说,他也因为厂规厂纪不允许,一直没敢对她表白,两人双手紧握,默默流泪。
醒来后他一头冷汗,同时又觉得这个梦很滑稽,厂规厂纪怎么能阻挡了爱情。不过,现实中表达爱,需要勇气和自信,这两点他一样不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