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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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19)

陈工在厂部食堂吃过了午饭,去海边散步。

一个高个子姑娘走在前边。若不放慢脚步,会很快赶上她。陈工放慢了脚步。姑娘回了一下头。

“陈总!”

“小林,是你!”

自从金素离家出走,陈工没有再去过图书馆,只在厂部大楼走廊里,远远地见过几次林雪鸽的身影,没有说话的机会。金素刚离家出走那几天,陈工倒是产生去图书馆找林雪鸽诉说的冲动,但最终忍下来,没有去。

陈工说:“小林,你去哪儿?”

“我想去火车车厢看看。你呢?”林雪鸽说。

“我去看看海。”陈工说。

林雪鸽笑了一下,这笑是那么发自内心,让陈工看着温暖。

“常过去吗?”陈工问,他指的是火车车厢。

“没有。”林雪鸽说,“好久没去了。”

陈工说:“小林,我们也有日子没见了。”

林雪鸽说:“是啊,陈总,感觉你消瘦了不少。”

陈工说:“是吗?我每天锻炼,把脂肪都消耗掉了。”

林雪鸽说:“是不是光顾工作学习,吃饭不及时?”说到这里林雪鸽卡顿住,她有些愧疚,她并没有按照金素信上嘱咐,去为陈工做过饭。连他家都没有再去过,谈何做饭。

陈工说:“吃饭没问题,我一做一锅,饭肉蛋菜汤,都包含了,营养很全面。”

金素曾经打趣陈工做饭,说她刚去陈工家,见到陈工做的饭菜,没把她笑死,林雪鸽听了也笑得不行,陈工把大白菜、萝卜、胡萝卜、茄子、西红柿,有什么菜往锅里加什么菜,菜刀菜板也不用,菜叶用手撕,豆腐直接放锅里,用勺子分割,他从不用铲子,因为铲子不能盛汤,凡能节省的工序绝对要节省,这是菜。饭呢,如果是面食,直接往菜锅里下挂面或者面疙瘩,想吃大米饭,单独用高压锅做,一做一大锅,能吃好几顿。金素说那一锅菜外表没法看,尝一口味道还不错,只是太甜了,咱们北方人吃不惯,陈工的意思只要营养够,能吃饱就可以,节约时间和精力,用来学习工作。

林雪鸽心想,金素走了,陈工一定又恢复了他的大锅菜。如果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她真想每周去给他做几次饭,她思想斗争了好几次,没有去成。

陈工还有一个关于吃方面的趣闻轶事,大家把它当笑话讲。那是三年挨饿时候的事,当年,在大刘家农场,人民群众个个面黄肌瘦,唯独陈工唇红齿白,引来民兵和革命干部的怀疑和不满,以为他一定偷吃了集体地里的地瓜花生什么的,盯了他好几天,没抓到现形。陈工可没有盗窃集体财产的胆量,饿死他也不敢。那时期,田野里的老鼠早让大家连窝端干净了,山上蛇也抓光了,水塘中的青蛙吃没影了,家雀也打没了,夏天树上的知了猴人民群众还不够吃的呢,根本轮不到“四类分子”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陈工住的牛棚,民兵突击检查过两次,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查到,别人都饿得萎靡不振,唯独陈工精神矍铄。后来革命群众气不过,就把他抓起来拷打审问,陈工把秘方贡献出来,没把大家恶心死。夏天,陈工在泥土里挖蚯蚓吃,特别是赶上下大雨,蚯蚓被从泥土里冲出来,他捡起来烤着吃,吃不了的就晒干碾成粉,把地瓜干泡烂,和在一块,揉成一个个小球,烘硬实了,药丸一样,一天几粒,一直吃过了冬天。陈工解释,蚯蚓的蛋白质含量高,还有丰富的氨基酸等等,革命干部呵斥他闭嘴,不要胡说八道。

不知不觉,陈工和林雪鸽来到了绿车厢,陈工先上了车,回过头来要拉林雪鸽一把,林雪鸽把手藏到了身后,表示不用,她轻巧地跨了上去。

总厂换了厂长,换上了陈工的老同学孟工,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厂各个方面发生了积极变化。孟厂长特别讲究个人卫生,爱整洁,他来到总厂抓生产的同时狠抓卫生。他提出一系列口号,“全厂卫生无死角,沟见底,轴见光”。废弃的火车成为重点突击对象,他发动大楼干部,用了一周时间,把车厢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由脏乱差的典型转变成了厂内一道风景。

他俩找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座位,面对面坐下,刚说几句话,被新上来的一个年轻人打断,小青年毛毛躁躁一步跨进车厢,退不回去了,只好跟他俩打招呼。

小伙子说:“陈总好,林老师好。”

“小吴,吴信,请坐。”林雪鸽说。

吴信迟疑了一下,选择坐到了林雪鸽身旁。吴信看看他俩,迅速在心中把他俩的画像,做开了涂涂改改,因为今天见到两位模特的面孔,跟以前相比有了变化,这变化带给他新的灵感。

林雪鸽说:“陈总,我介绍一下,这是小吴,吴信,咱们总厂里最出名的画家。”

陈工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说:“你好,小吴,你画油画还是画国画?”

“我画油画。”吴信说。

“正规学习过吗?”陈工问。

“我老师于振立。”吴信说。

“那错不了。”陈工说,“小吴,我正在画一幅油画,画了有两年了,总也画不完整。我是自学画画,攒了好多问题要向内行的老师请教呢。”

林雪鸽以为吴信至少会谦虚一下,但吴信没有。

吴信说:“我会的都告诉你。”

林雪鸽说:“小吴画得太像样了,大画家的水平。”

陈工说:“那可太好了,你给我指点指点。”

吴信说:“指点谈不上,切磋交流可以,我听说陈总琢磨什么像什么,绘画靠天分,技术在其次。”

陈工说:“今天下班后去我家怎么样?我邀请你俩去我家做客吃晚饭。”

林雪鸽说:“好啊,我去买菜,做菜。”

陈工说:“不用买菜,家里什么都有,小林,我刚刚买了个冰箱,可以冷冻,可以冷藏,鱼肉蛋菜都装满了。”

“明天吧,明天可以吗?”吴信说,“明天我还是白班。今天晚上我约好了,去我女朋友家。”

陈工说:“好,那就明天,小林,你呢?”

林雪鸽说:“我没问题。”

陈工说:“太好了。小吴,你现在在画什么题材的画?”

吴信笑了,说:“人物肖像,三幅,我同时在画三幅人物。”

陈工说:“那太好了,我画的那幅也是人物肖像,你能把你的画拿给我看看吗?”

吴信想了想,说:“可以,明天我拿两幅吧,陈总选一幅,我送你。”

林雪鸽说:“两幅?画的谁?”

吴信说:“哈哈,先不说,到时候再看。”

下班后吴信出了二号门岗。楼影提前回家了。最近他俩有了一点点别扭,责任在吴信,他有个画画的朋友去了西藏,画藏民画高原,给吴信写信介绍西藏。吴信心动了,也想去,正犹豫着若是去的话该怎么处理单位和工作。他没有跟父母说,但说给了楼影。楼影听了,脸沉下来了。她问他,你说走就走了,考虑没考虑我?

吴信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原以为对于他不是问题的问题,对于楼影,也不应该成为问题,她能够自己解决。可看到了楼影的反应,才知道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离楼影家越近,他的心越是惶恐不安。走到十字路口,他退却了,拐向了公共汽车站方向,他没有勇气去见楼影,也不管人家已经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他呢。

与面对面相比,逃避比较容易,除了油画,其他好多事他都选择了最容易最方便的方式。

第二天下班林雪鸽来到了陈工的小院,陈工已经先到了家,焖上了一锅大米饭。

他从冰箱里拿出来刀鱼、肉,放到水槽里化冻。

林雪鸽用手指头试了一下冻肉,冰凉而坚硬,她站到冰箱前面,打开冰箱门,迅速关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冰箱,她注意到它的标牌,天泉。

吴信还没到,他的白班跟正常白班不一样,要晚一个小时下班。

陈工在厨房给林雪鸽打下手,林雪鸽不需要,让他去书房看书,陈工当然不肯,他看着林雪鸽择菜洗菜,给鱼改刀,非常赏心悦目,林雪鸽做家务活没有金素娴熟,但也干净利索。

林雪鸽见陈工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干活,有些不好意思,越觉得不好意思,就越不好意思。陈工发现了这点,赶快把视线移到别处,他又舍不得不看,过了一会儿,转回头继续看她干活。

有好几次,他俩同时想到了金素,只是谁都没有说出来,心里也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林雪鸽回忆起她跟金素和陈工,他们三个人最后那次在一起吃饭的情景,陈工给远在湖南的女儿的单位打去了电话,因等得太久,陈工把电话撂在桌子上,电话那头去找他女儿去了,过了很长时间,话筒里传来喂喂的喊话声,陈工抓起电话,互相问候了几句,然后他通知女儿,他快要结婚了,等大检修结束他们就结婚。然后去湖南看她,看外孙。当时金素和林雪鸽都放下手中的活,屏息静气地听着父女的对话。林雪鸽小声问金素,陈工女儿长得像谁,金素说看相片长得挺像老陈。

林雪鸽看看眼前的陈工,充满了同情,觉得他好可怜,满心欢喜准备结婚,未婚妻却跑了。

金素离家出走,总厂说什么的都有,多数人都倾向于她跟相好的私奔了。这算是跟真相最接近的说法。而另一些说法太邪乎,根本连影子都不贴,比如说金素在出走之前曾跟陈工坦陈心声,要跟恋人出走,陈工竟然同意了,不但同意,还出了路费。小说都编不出这样的情节。

吴信来了,带着一卷画。

陈工洗洗手擦干了,把画接过去,没有打开,领着吴信到书房,让吴信看自己画的画。

吴信说:“陈总,你画的林老师,很不错了,笔触压笔触,很天真大胆。你看看我画的林老师。”说着他从陈工手中把画拿回来,打开了,那是两幅画卷在一起,他取出其中一幅,在画架旁边展开,让陈工看。

“今天终于算看到什么是真正的肖像画了。”陈工赞叹。

这时候林雪鸽从厨房进到书房。她看到自己的形象分别在这两幅画上。

吴信说:“林老师,你喜欢哪一幅呢?”

林雪鸽拍着巴掌,说:“喜欢有什么用,哪一幅都不会给我。”

“画得太好了,小吴,你是总厂的画圣。”陈工说。

吴信说:“说心里话,我反倒更喜欢陈总画的这幅,技法笨拙,感情充沛。”

林雪鸽说:“我两幅都喜欢。陈总的这幅,我以前看过,画的不是我,什么时候修改了,改动得这么大。”说到这里,她停止了,她也奇怪,这幅原先看着很像金素的画像,现在怎么看着更像自己了呢?我们长得像吗?不,林雪鸽可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她远远没有金素漂亮。

陈工说:“我每天都会画上几笔,每天都加上一点新的内心感觉,可是多数时候,并不能够得心应手。”

吴信说:“其实我们的创作方式差不多,不断地描,不断地修,有时候是添新的东西,有时候是恨自己没有把最初的感觉画出来。这两幅画,我昨天又在眼神上做了小小的调整。”他把昨天在列车上让他诧异的两位模特眼睛里的新东西添了上去。

陈工把另一幅画拿过来打开。他张大了嘴,两只耳朵都在痉挛抽动,不仅看到的内容让他激动,还听到了让他震惊的声响,他闭上了双眼,努力在听,或者在祈祷让这震耳欲聋的声音赶快过去。陈工看着它,仿佛看到了自己度过的前半生。

林雪鸽看着画上的陈工,无尽的沧桑脆弱,一瞬间,她产生了把画捧在手心上的冲动。“小吴,你是个天才。”她说,“你画出了陈工的灵魂。”

吴信对林雪鸽的表扬无动于衷,他觉得这像踢足球,林雪鸽属于能进校队厂队就满足,并沾沾自喜的选手,这样选手说的话,哪怕是夸奖,吴信也不会认真对待,如果换他吴信喜欢踢足球,踢不进世界杯,甚至踢不到济科、苏格拉底那个水平,他都会觉得失败,都不会再提。

林雪鸽对陈工说:“小吴可骄傲了,他想当达·芬奇、毕加索。”

吴信说:“我可不想当达·芬奇。”

林雪鸽说:“你想当毕加索。”

吴信说:“还行吧,老毕很全面,立体主义给了我一些启发,我也喜欢老毕的早期作品,非要选一个的话,我宁愿选老马。”

“老马是谁?”林雪鸽问。

“马蒂斯呗。”吴信说。

林雪鸽说:“听听,老毕老马的,好像你车间里的师傅。”

“那我也跟着称他老毕吧,我喜欢老毕蓝色时期的作品。”陈工说,“年轻人狂妄不是缺点。目空一切作为世界观不正确,但某一些时刻可以当方法论。年轻人应当志存高远,求名当求万世名。”

吴信说:“陈总,你有没有立志要当世界第一厉害的化学家?”

“年轻的时候有过。现在我只处理我能够处理的问题。”陈工盯着眼前这个小伙子,“小吴,你应该去考美院,我明天就去找孟厂长,给你开介绍信,我们不能埋没人才。”

林雪鸽说:“太好了,谢谢陈总,我们都想帮助小吴,不知怎么帮。”

“谢谢陈总,谢谢林老师。”吴信摆摆手,“我不想浪费时间,我准备去西藏。”

“去西藏?”陈工注意到吴信眼睛里的异样神采,“年轻人一旦有了出门的冲动,恐怕拦不住。我赞成。别人走过的路,不是不能走,只是不是你独闯的路。自己闯出的路,可享用一生。小吴我告诉你,不仅西藏,新疆、云南都是不错的选择。经济方面呢?小吴,你考虑过了吗?”

吴信说:“不能想那么多,想多了寸步难行,去了再说,肯定不会饿死。”

林雪鸽说:“你女朋友呢,她家里能同意跟你去?”

吴信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林雪鸽不再往下问了。

陈工把这两幅画用图钉并排按到墙上的木条上,他左右看着它们,看着画上的自己和林雪鸽。

吴信看看两幅画,看看画对面的模特。“等一下!”吴信说。他把陈工的画板搬到两幅画前边。

林雪鸽很不好意思,因为陈工和吴信一会儿看看画,一会儿看看她。今天她和她的画成了主角。

吴信说:“陈总,我答应送给你一幅,你选一幅吧。”

陈工说:“这两幅画我都喜欢,可惜只选一幅的话。小林,你帮我选一幅吧。”

林雪鸽一指,说:“那就选这幅。”

“不!”陈工说,“我选这一幅。你同意吗?”

“我管不了,又不是我的。”林雪鸽说。

陈工上前,把画着林雪鸽的画揭下来,卷起来收好。

“等我做个画框,再挂上。”陈工说。

陈工去卧室拿来一沓钱,交给吴信。

“什么?”吴信说,“画是我送你的。陈总,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可能想不到,我就是当年你在农场山上,从炮眼里救出来的那个小孩。我送你一幅画,表达我迟到的感谢。”

吴信挺直了身体,让陈工辨认。

“噢,陈总还救过人!”林雪鸽惊叹。

“认不出来。”陈工上下打量吴信,“你这么一说,好像有那么一点影子,长这么大了!你还记得我?我对那个小孩有印象,你为什么没哭呢?一般小孩子要哭的。快拿着吧,这点钱不能算购买,不够,半送半买吧,好东西要用价值来体现。”

吴信说:“不要,我有钱。”

陈工说:“穷家富路。不多,两百。”

“还不多,太多了!”吴信说,“我的画不值这么多吧?”

陈工说:“值。这两幅画拿到香港,或者美国,至低都得大几千。”

“真的吗?”吴信说,“那我以后得想办法出国,我老师的学生中有人出去了。”

林雪鸽说:“艺术家掉钱眼里,还能专心搞艺术吗?”

“开玩笑的。”吴信不那么理直气壮,“我去西藏。”

“不矛盾,艺术跟金钱不矛盾,金钱是艺术品价值的一个重要体现。”陈工把钱塞进了吴信的口袋里。

吴信满脸通红,说:“谢谢陈总,希望你能喜欢我的这幅画,我用了心思的。”

陈工说:“我非常喜欢,喜欢极了,你是个天才,我会细心揣摩学习。”

林雪鸽说:“我不陪你们聊了,我去厨房。”

陈工要跟去帮忙,林雪鸽拦住。

她说:“你们俩聊,我看你们有的聊。”

陈工向吴信请教互补色具体怎么应用的。吴信让陈工把调色板拿来,当场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