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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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12)

前不久,金素曾经跟陈工表露过,不想在托儿所干下去了,想调一下工作,陈工没太当回事,此时回想起来,立刻明白了她的用心。

他去找田书记,子弟学校正缺一个音乐老师,小金完全可以胜任。

田书记喜形于色,这是陈工第一次向他提出个人要求,终于有了一次能为陈总办私事的机会了,他当着陈工面抄起电话,分别给工资科科长和总厂子弟小学校长打过去,把金素的单位和新的工作安排通知他俩,口气不容置疑。

大检修接近尾声,陈工带着新汇集的数据、问题以及解决方案,去北京汇报。他在北京只待一夜。

在化工部招待所那一夜,他躺在床上,强烈思念起了金素,根本抑制不住,这不过才分开一天,他就放心不下,一种毫无安全感的恐慌,急需他回家,握住金素双手才能暂时解除。

回到家,小院晾着半湿不干的被单被套,随风飘动,金素坐在床上缝两个新枕头。

陈工放下背包,跟金素四手相握。金素立刻泪水盈眶。

五月底,开工工作进入倒计时,总指挥陈工精神高度集中,他既像发令员那样,反复目测着运动员有没有就位,有没有犯规,又像一名站在百米赛道起点的运动员,焦急而专注地等待那声发令枪。

为了确保百分之百开工成功,楼工和钱工提出了一个谨慎方案,先开一个装置,运转二十四小时,就停机对外宣布胜利,这样做虽然耗能废材,但比较稳妥,以前重要装置开工有过类似先例。

陈工不同意,他对自己的前期工作有信心,坚决要求按原计划进行,各装置同时有序开工,实打实,不弄虚作假。

田书记支持了陈工的意见,在动员大会上,他鼓舞道:“要打就打大兵团歼灭战,来一个彻底解决!”那劲头儿仿佛回到了淮海战场。

开工如愿完成,部领导和总厂四万多干部职工一同见证了这个光荣时刻,楼工和钱工,以及全体技术人员知道难度有多大,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纷纷向陈总祝贺,总厂上上下下,对这位技术大拿,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几天,厂领导陪着部领导每天出入总调度室,最后一套装置开工正常,才陆续离开。陈工是最后一个离开调度室的,但他没有去招待所参加庆功宴,而是回到办公室,等待最后几个数据。

他坐在椅子上,把电话拖过来,抱在怀里,没一会儿时间,他肩膀抖动,轻轻啜泣,不知是真实地哭,还是在做梦。

陈工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回家,吃住在办公室里,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可他放松不下来。

总厂从领导到骨干,到基层工人,均受到了不同等级的表彰嘉奖,基础奖金一个月里发了三次,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作为本次大检修的实际总负责人,陈工获得了部里的最高荣誉,并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国务院副总理的握手接见。

第二天,他的老同学孟工和乔工设家宴祝贺。乔工问起他的未婚妻,陈工不会说谎,把金素在开工前两天不告而别、弃他而去的情况,如实相告。

两位老同学目瞪口呆。特别是孟工,他重感冒刚好,听到陈工的话,憋了半天,弯腰一阵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乔工给他敲打着后背,好半天才止咳。

他们没有想到,开工期间,陈工承担了这么多。

乔工说:“那,小金她去哪儿了?”

陈工摇摇头。

乔工说:“你不知道去哪儿了?”

陈工点点头。

孟工说:“她连工作都不要了?”

陈工点点头。

孟工又是一阵咳嗽,乔工赶忙给他拍背。

乔工说:“在这之前没跟你谈过?一点都没有跟你透露过?”

陈工点点头。

孟工说:“她就这样走了?”

陈工说:“给我留了封信。”

孟工说:“这不是个凡女子。”

陈工点头。

乔工说:“信上说什么,说了她为了什么走了吧,外面有人了?”

陈工一动不动。

孟工说:“那样也不可惜,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留。”

乔工说:“她还是太年轻了,思想不成熟,就让她去吧!”

陈工张嘴说话,竟然没有发出声音,他咳嗽两下,说:“她说她要去追求自由的生活。”

孟工对陈工说:“她这样说的?”

陈工点头。

孟工说:“不成熟,不顾全大局,哪能在开工前做出这种事,幸亏老陈沉着冷静,没有影响开工。忘掉她吧!”

陈工说:“她也是这么讲的。”

乔工说:“让你忘掉她?”

陈工说:“让我把信烧掉,忘掉她。信我烧了。”

孟工说:“再找一个,老陈,进行下一段恋爱,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陈工说:“她也是这样讲。她让我快一点进行下一场恋爱。”

乔工说:“田书记他们怎么看?”

陈工说:“我没跟他们说。你们是第一个问我这件事的。”

孟工说:“老陈,身体第一,要挺住了!咱们这些人,好容易熬过来了,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栽倒了。”

乔工说:“老孟说得对,老陈,只能说明她不属于你,属于你的还没有到来。”

坐落在旅顺摸珠礁的总厂工人疗养院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海滩,半边沙滩,半边礁石,可以游泳,可以赶海,从北京回来没两天,陈工被田书记强行安排到疗养院疗养。

第三天,疗养院例行体检的化验结果出来,发现陈工肝功能指标不正常,建议陈工到总院住院全面检查一下,陈工不肯,疗养院领导就把他转到了相邻的炼钢厂疗养院。炼钢厂疗养院配套了一个小型医院,医疗条件比总厂疗养院强很多,陈工在钢厂疗养院,可以一边疗养,一边进一步检查治疗。

陈工到钢厂疗养院的第二天,林雪鸽也到了,她是带着写表扬稿的任务来的。总厂工会工作已经从胡副厂长移交给了新调来的王副书记,王副书记主抓大检修的工作总结,尤其是有关陈总的表扬稿,要上交部里,王副书记挑选文笔最好的林雪鸽担当此重任,胡副厂长在工作交接的时候,也向王副书记大力推荐了林雪鸽。

大上周,林雪鸽收到一封没留地址的信,起初她以为是一封情书,看了落款,吓一大跳,赶快看信,她连读三遍,跌坐到床上。

林姐: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总厂,离开了大连,虽然不是永远离开,至少几年内不会回来,也可能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回来了。我去哪里,去干什么你大概能够猜测到,不管最终能否达成心愿,我必须去寻找属于我的感情和自由。这里我早就不想再待下去,你不用替我担心,对我来说,哪儿都比总厂强。我只是感觉对不起老陈,我没有勇气面对他,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老陈是个好人,他需要一个好女人做伴侣,我走后,希望你能替我经常去关心关心他,帮他洗洗衣服、做做饭,不知道这个要求是不是有些过分。

算了,我还是明说吧,不管会不会惹你生气了,我真心希望你能替代我,做老陈的爱人。老陈是个好男人,值得爱。

林姐,投身到生活的滚滚洪流中去吧,少看小说,听老太太唠叨都比看作家的胡编瞎写强。

我会永远地记着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能够跟姐相识,是我在总厂最大的幸运。人生路漫漫,友谊长存。

金素

林雪鸽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兴奋,甚至有一点受鼓舞,她为老对儿祈祷,希望老对儿平安顺利,可是不知怎么,她其实一点不为金素担心,如果受伤害的不是陈工,她可能会拍手称赞。

渐渐平静下来后,林雪鸽才把重点放到信中安排她做陈工爱人的部分,这时候她才感到难堪,面红耳赤,她想发火又发不得,因为发火的对象业已远离而去。

林雪鸽深知金素这不是在开玩笑,但要她听命于信上的安排,绝无可能。

如果不是有这条内容,她会打电话问候一下陈工,金素和陈工都是她的朋友。可是正因为这一条,让她望而却步,在消息传开之前,她选择装作对金素出走的事一无所知。每天上班她都战战兢兢,等待定时炸弹引爆。

终于,一天上班,杨馆长神秘兮兮向她招手,问她知道不知道金素跑了。以前林雪鸽只会用沉默不语隐瞒不便于说出来的真相,这次她直接说了谎:“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接到去钢厂疗养院采访陈工的任务后,林雪鸽先想的不是采访,而是怎样跟陈工交流金素的事情。

食堂吃午饭时,林雪鸽勇敢地坐到陈工所在的桌子,只是,除了简单的寒暄,并没能深入交谈。吃完饭,他俩来到海边散步。

海边小路上,陈工沉浸在他惯常的沉默状态。

陈工憔悴了许多,以往每见到他,林雪鸽都会觉得他的神态滑稽有趣,现在没有这个感觉了。

陈总未婚妻弃他而去的消息传给了田书记,田书记正在北京开会,立即给陈工打电话,陈工支支吾吾,确认了此事。

田书记又打给胡副厂长,让他也到钢厂疗养院疗养一周,跟陈总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并带去领导班子的慰问,如果需要帮助,总厂全力以赴。

胡副厂长以工作忙为理由推辞,不想去疗养院,田书记不同意,下了死命令,他不放心陈工,怕他出事。

胡副厂长硬着头皮来了钢厂疗养院。

吃晚饭时,林雪鸽看到了坐在另一张饭桌上的胡副厂长。

胡副厂长正用余光往他们这桌看。

胡副厂长吃饭快,先吃完了,他走过来,跟陈工和林雪鸽打了招呼。胡副厂长想跟陈工多讲几句,陈工反应冷淡。

胡副厂长表面对陈工毕恭毕敬,但眼神轻佻,假装可怜,似乎传达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够懂得的意思:“不要怨恨我了,我现在跟你一样,不也成了她出走的受害者吗?”

林雪鸽问:“老领导,哪天来的?”

“小林,我今天刚过来。”胡副厂长转向陈工,“陈总,你可要多注意休息,彻底放松恢复一下。”他转回林雪鸽,“小林,好好采写,让全国人民充分了解陈总这个典型,这次大检修是个壮举啊。”他转向陈工,停顿了片刻,“陈总,今天就这样,明天再说,田书记交代了一些事情,让我汇报你呢。”他跟林雪鸽笑笑,“小林,你可责任重大哟。”

林雪鸽发现胡副厂长的嘴角起了一串水泡,明显上火了。

总厂即将实行厂长负责制,田书记退居二线,有传闻部里准备让陈总担任厂长,但被陈工拒绝了,他认为自己更适合做技术工作。

书记厂长调整,其他领导班子成员也要面临大的变动,不管怎么样,重用知识分子已成趋势,胡运升为自己的未来担忧犯愁。

林雪鸽看着对面低头吃饭的陈工,内心一阵难过。她想,金素是一个奇女子,如果换成自己,不一定能忍心做得出来。可是自己没有恋爱过,在感情这件事上,是没有发言权的。

林雪鸽咬了一下嘴唇,再次想到金素信中那条内容。

金素总共写了两封信,给陈工那封,什么内容?写没写让陈工追求自己呢?会告诉他给自己的那封信的内容吗?看样子是没有,不过,也不一定。

“小林。”陈工吃完了饭,掏手绢擦擦嘴,“我一直心不在焉,没有状态,影响了你的采访。明天吃了早饭,我们去活动室,把访问做完。”

林雪鸽说:“好的,陈总,你注意休息。”

第二天早晨,林雪鸽去食堂吃早饭,没有见到陈工。她打了饭,慢慢吃着,吃完了也没有见到陈工。她想,也许陈工没有起床,也许吃过了。活动室九点开门,她看看时间,八点不到,便溜溜达达去了海边。

天空阴暗,海水呈一种吓人的深褐色。

大海由远及近,向外推出一排排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