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5章 论装逼我没怕过
眼前的人,是个男人。
看样子大概四十左右,蓄着短髭,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白衣,脚上袜子都没穿。
就这么坐在楼道口,直勾勾地看着齐政。
若是个美人,这幅打扮,多少还带点慵懒的香艳;
但一个男人,还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人,给齐政吓了一大跳。
不过齐政到底不是真的十五岁的愣头青,他装了那么大两个逼,也才能获准登上三楼,这人站在四层,那是什么概念?
所以,他站起身,朝着对方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在下齐政,在此看书,不意惊扰阁下,还望阁下见谅。”
面对齐政的有礼有节,那怪人却并未回礼,而是倨傲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方才所言,盐铁之议的本质是什么?”
齐政皱眉,神色也变得有些不悦。
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敬我三尺,我还你一丈,你若欺我三尺,骨灰都给你扬了!
怪人对齐政表情的变化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那就说明你没有在这第三层看书的资格,那你就下去吧。”
齐政看了他一眼,“你是阁主?”
怪人淡淡开口,“我不是阁主,但我说让你下去你就得下去。所以,你要有本事,就亮出来,是信口雌黄,那就请下去。”
听到这儿,齐政也笑了,你想踩着我脑袋装逼,那你怕是想错了。
他冷冷道:“你对盐铁之议很懂?”
怪人语气淡然道:“如果你想先从我口中得到答案,再附和,那你的算盘打错了。”
齐政也毫不客气,“我的答案你一定没有,如果我只能说出你说的那些答案,那我自己就下去,不用你赶。”
怪人看了他一眼,“倒是有些血性,但学问一途,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
“废话忒多,你到底会不会?”
齐政毫不留情的打断,让怪人一怔,仿佛很久没遇到跟自己这么说话的人了。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状态,开口道:“盐铁之议,本质上就是三点。”
“第一,是对武帝朝为了抗击匈奴穷兵黩武的经济政策的阶段性总结与纠正。在这些政策执行了二十年之后的那个时间点,肯定了这些政策在抗击匈奴,巩固边防上的正向作用,也揭露出这些政策当中,泥沙俱下、损耗民力、官商勾结等弊端。”
“第二,是对未来前汉经济政策定调。是以国家专营为主,还是以民营经济为主。究其根本,是法家集权思想与儒家民本思想的交锋,同时还涉及中央与地方的利益分配问题。”
“第三,则是当时前汉统治集团内部政治斗争,是霍光为首的势力借机削弱桑弘羊为首的武帝旧臣势力的政治手段。霍光通过否定部分官营政策,既赢得民心支持,又巩固了自身在昭帝朝的政治主导权。”
说完,他看着齐政,“现在该你了。”
他没有什么嘲讽,也没有什么得意,仿佛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事情,结局也无非就又有一个无知狂徒在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后,羞愧得掩面而去罢了,这样的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
但没想到,齐政却轻轻吐出两个字,让他瞬间破防。
“就这?”
怪人古井不波的脸色登时起了波澜,“你最好说出个一二三来。”
齐政淡淡一笑,“你听好了。”
“在我看来,盐铁之议的本质,是双方在就三个问题,展开争夺。”
“第一,谁来征税;第二,向谁征税;第三,如何征税?”
怪人眉头一皱,听着这从未听过的言论,一声荒谬下意识就要出口,但他的性子素来与那些腐儒不同,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言何解?”
齐政笑了笑,在脑子里为生产资料这些词换了个叫法,开口道:
“盐铁的本质,是税。因为人活着就要吃盐,因为劳动生产就得用铁,国家掌控了这两样东西,就能够从中掌控帝国的部分经济生活。”
他起身迈步,侃侃而谈,“当时的贤良文学们高呼着不可与民争利,让朝廷放弃盐铁专营,难不成朝廷不专营了,老百姓就不吃盐,不用铁了?那如果朝廷不专营了,你觉得是谁来继续经营这个盐铁呢?是平民百姓吗?他们办得起铁厂,开得了盐矿吗?”
“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朝廷的税,是应该由朝廷向天下万民征收,去巩固边防,去兴修水利,去赈济灾民,还是贵族士大夫阶层替朝廷将这块巨额的税收揽入怀中,将百姓压榨得干干净净,让朝廷国库虚空,而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呢?这便是我说的第一点,谁来征税。”
听到这儿,怪人沉默了。
因为他发现,齐政的话,好有道理,他竟完全无力反驳。
齐政的讲述还在继续,“盐铁是一种消耗的税,吃的越多,用得越多,你交的税就越多。那谁消耗得更多?是普通老百姓吗?不是,是那些世家贵族,是那些豪商巨贾!而且这个和田税可以隐田,丁税可以匿户不同,盐铁是需要从专营之处购买的,几乎无法做到消耗甚多而不被发现。盐铁专营一日不除,他们一日就得交最重的税,他们能不视盐铁专营如眼中钉吗?”
“而等盐铁专营一废,本该承担最重税负的富贵阶层,一下子就将自己从中摘出来了,成了收税之人了,那剩下的税收缺口如何填补?朝廷需要那么多的钱来做事,这笔钱最后会由谁来掏?压垮的是不是天下百姓?”
他的问话很平静,但楼梯口的怪人却猛地浑身一振。
他想起了东晋的士绅风流,他想起了如今的江南繁华。
齐政轻轻一叹,“何为政权,是被统治者向统治者让渡的暴力使用权。老百姓向朝廷让渡了使用暴力的权力,换取一种让他们安身立命的秩序,朝廷就有责任保证这个秩序。”
“但保证秩序的一切都需要钱,钱自税收中来,最终反哺天下。这些贤良文学高举着不能与民争利的大旗,将自己从税基之中摘出去,土地不纳税,奴仆不纳税,用度不纳税,却还敛聚无度,而后朝廷凋敝,民不聊生,他们却吃得脑满肠肥。这样一个世界,到底是谁希望看到的?”
他在楼梯口站定,仰头看着楼上的怪人。
“桑弘羊当时问了那些贤良文学们三个问题,第一是,国家财政开支仅靠农业税够吗?如果不执行盐铁专营,所有国家开支都压在农民头上,帝国能长久维持吗?”
“第二,不充盈国库,遇到战争、天灾等额外之事的时候,何以救民?靠继续向农民加税以救民吗?”
“第三,中央财政凋敝,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政府行动,全靠征发民夫免费劳动,可以长久吗?届时弱干强枝,必将天下大乱,如何解决?”
“敢问阁下,你可有答?”
楼道之上,怪人沉默地看着齐政。
他分明是站在高处,但此刻却感觉对面的少年,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