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洞房(一)
引子:
人生于世,离不开吃、穿、住、行,四件大事。
这四件事里,又以“住”字最是叫人感到怨气深重,痛苦诡谲。
毕竟,若说现代社会的吃、穿、行,还能给人带来些许快乐和便利的话。那这个“住”字所带给现代人的,则大多只是负面情绪了。
只要环顾四周,就会发现,有多少人为了一套房,掏空了两三代人的积蓄。
有多少人因为一套房,到现在身上还背着几十上百万的贷款,以至于明明月入不菲,却被一个“房”字,榨的节衣缩食,生活困苦。
即便你腰缠万贯,有成百上千套房子,那也并不见得是好事。
因为住房的风水格局若是不好,或者房子空置太久没有住人,同样会招惹祸害或者“不干净”的玩意。
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邪秽”往往比看得见摸得着的房贷更加可怕,更加能害人于无形。
凡此林林总总,让“宅”这个字,变得异化。
“宅”既是地位、身份、权利和财富的象征,也成了灾祸的源头。也无怪乎古人以为家宅的风水、格局、供奉和发生在其中的“往事残念”都能决定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和凶吉。
也因为这些福祸所依的玄学,这个世界才有了“风水”才有了“相宅术”。世间的宅邸才被人分成三六九等,才有了吉宅、旺宅、阳宅、冥宅、凶宅、鬼宅、神仙宅的讲究。更才有了传说中能安宅保家的石敢当、土地爷、镇墓兽、保家仙,以及驾驭这一切的……风水先生。
陆半生,就是一个相宅看地,改祸成祥的“先生”。他这一辈子都和各种各样的“房”纠缠不清。
不过若说起他和“房”的最初渊源,则必须得从他八岁那年,人生第一次“入洞房”开始讲起。
………………
【第一卷:念】
八十年代的时候,陆半生的父母从农村老家进省城做建筑工。
那时候,陆半生在老家已经没了隔辈亲人,父母的几个兄弟也都在外地务工,顾不得互相接济。所以他父母万般无奈,只能带着陆半生进城,去山河省的省会上小学。
就这样,懵懂的他早早的踏入了都市。
去省会对于陆半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在八十年代,户籍卡的还相当死,越是大城市,越是排斥外地人。因此像陆半生这样的“农村娃”,天生比城里娃矮一等。
因为经济上的“矮”,陆半生穿不起新衣服,玩不起新玩具,睡不起席梦思,喝不起健力宝,吃不起带肉的肉夹馍。
因为户籍上的“矮”,他即便和城里娃上同一所小学却没有学籍,分班也只能分低人一等的“农民工班”。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多少都知道些,所谓“农民工班”“农民工小学”之类,全是计划外的。虽然有些也占用正规学校的教室,但和学校本身没学籍关系。只是学校看着那些孩子可怜,而推出的某种计划外的“挂班”。
这种班级里的学生,叫“挂班生”,用的都是学校退下来的二手教材,二手器械,教室也是学校的库房或者地下室改造,师资也是最差的临时工或者实习生。
这种班级教导出来的学生有多差劲,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果说,正规班是象牙塔,学校里的孩子是温室里的花骨朵。那这种“农民工班”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边炼出的是金丹还是妖猴,连老天爷都不知道。
不过正所谓福兮祸兮,福祸所依。老天爷虽然给了陆半生糟糕的外部环境,但却也连带给了他一堆额外的收获。
比如,苦中作乐,困中求活的坚韧。
比如,那个连正规编制都没有,却一直尽力而为,帮孩子们学习登阶的班主任“顾老师”。
又比如,一群同样身份,同病相连,情比金坚的小哥们,好兄弟。
在这些好兄弟里,同村出来的赵月娥,是和陆半生关系最铁的一个。
赵月娥,听名字就知道这娃是个女子。
虽说性别女,可陆半生打小还真就没把这家伙当个女人看过。
赵月娥这女娃天赋异禀,虽然和陆半生是同岁人,但是比陆半生高一个头。力气也大出不少。加上她性格倔强,好勇斗狠。故而一直是村里的“孩子王”“武则天”。
当年在农村,陆半生光着屁股,在小河沟里抓青蛙的时候,她赵月娥就已经敢拿着通条,欺负村长家的大鹅了。
等陆半生能欺负大鹅的时候,赵月娥就已经敢拿着通条欺负村长他媳妇了。
赵月娥的狠和勇,到了“农民工子弟班”这样炼丹炉一般的环境里,变本加厉,越发提纯。
不管是城里的还是外地的学生敢骂她,又或者手贱敢动她又粗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她都会一巴掌过去,教他做个老实人。
有这本事,也无怪乎班主任顾老师总把她选出来当班长。也无怪乎只要是赵月娥所在的班级,永远是全校治安最好的。
赵月娥如此残暴,但对人也有例外。比如她就对陆半生好的过分。让他把玩辫子不说,还经常替他出头。
毕竟,他俩是光着屁股玩大的,唯一的同乡伙伴了。在学校能用乡音交流。
只有在外地的人,最明白一口乡音的魅力与粘合。
久而久之,陆半生和赵月娥就成了“铁子”。一起对抗着学校的风雨、不公和城里娃高高在上的白眼。
小学时代,陆半生有赵月娥这个“保镖”护着,在城里娃和农村娃那里都没吃过什么亏。陆半生也感激赵月娥,所以经常把自己的画片、玻璃球以及从父母枕头下偷来的小气球给赵月娥分享。
两个孩子称兄道弟,都没感觉有什么不妥。
可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是很隔阂的。那毕竟是个同桌也要画“三八线”的时代。
也因此,眼红陆半生又打不过赵月娥的城里娃,便说了许多关于赵月娥和陆半生的闲话。
城里娃们说,赵月娥之所以对陆半生好,是因为她是陆半生的童养媳,在农村的时候,赵月娥指腹为婚,早就许给陆半生了。
他俩的关系,属于封建余孽!
这种闲话听在陆半生耳朵里,相当的刺耳。不过相比于陆半生,赵月娥倒是对此毫不在意。
赵月娥这丫头大大咧咧,全然没有个女孩子的矜持,反倒是因胜负心强,贼喜欢和人对着干。
也因为这股“顶牛儿”性子,听到闲话的赵月娥在某一天,狠狠揍了那些嚼舌头根子的“烂怂货”一顿。
然后她当着所有娃的面,指着陆半生,正式宣布:“他就是我男人。从今天起,只有我能叫他老公。你们谁都不许叫!”
“哇!”挨揍的学生们发出尖叫。
八九岁孩子的玩闹承诺,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没人会当真。
但在当年,还是狠狠震惊了所有的小伙伴。
就连陆半生本人,也瞠目结舌,连连否认道:“你别胡说,咱俩还没领证呢。我娘说,领了证才是你男人,才能能叫老公。”
“那今天就领!”
当天下午,赵月娥便拉着陆半生回工地宿舍,找父母“领证”。
两家父母听了孩子的话,笑的腰杆子都直不起来。
最后还是陆半生的娘出来打圆场,说“结婚是要入洞房的。想结婚,你们得有了属于自己的‘房’才能结”。
听了这话,陆半生悟了,旋即又细致的问:“那啥是洞房?怎么个入法?”
对问,母亲脸上慌出一阵红,大人们短暂尴尬后,又都捂着嘴笑成了虾米。
陆半生和赵月娥的这场闹剧在尬笑中被糊弄过去了。
可对“洞房”这个两字的好奇,却就此深深的烙印在了赵月娥和陆半生的心里……
结婚没成的第二天傍晚,陆半生被赵月娥叫到了学校边的小树林。
赵月娥愤愤不平的对陆半生讲:“你听见马拐子和刘鼻涕他们说咱俩啥了吗?”
不待陆半生回答,她便又讲:“他们说咱俩的婚结不成了。因为没有洞房。这帮烂怂货……消息咋这么快。”
“狗娘养的,敢瞧不起谁呢。”赵月娥越说越气,索性勾着陆半生的肩膀,满口不平道,“咱弟兄不能让城里人给看遍了。找处洞房,结个婚,给丫看看!”
“可是……”
“咋?不想娶我?”
“正想着呢,可是……啥是洞房呢?”
陆半生一句话,把赵月娥干懵了。
对呀,啥是‘洞房’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对两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是严重超纲的。
是呀,啥是洞房?父母为啥支支吾吾的,始终不给说清楚。
因为父母的刻意回避,两个小孩对于“洞房”这个词只能进行脑补。
最后,他俩一致认为“洞房”这个词既然有洞又有房,那么自然是位于地下的,类似洞穴或者墓地的建筑。
而巧合的是,在省会这种“洞房”,还特别特别多。
只是这种建筑有个更常见的名字,
叫地下室。
作为建筑工地长大的孩子,陆半生和赵月娥,对建筑很熟悉。
毕竟,他们虽从没有住过楼房,但正是他们的农民工父母,用双手建造了这城里的一栋栋高楼大厦。
在孩子的印象里,城里人很奢靡,即便是地下室,也有许多是比他们的廉价租住房还好的“房子”。
那些地下室一个个又深挖深埋,全都是“洞”。
又有房,又有洞,所以地下室肯定就是“洞房”无疑了。
经此一番奇葩的脑补后,俩孩子都想当然的以为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下室”,进去学着电视、电影里那样拜个天地,就算是夫妻了。
到时候,赵月娥就成了同学中第一个有老公的,想想就有“面”。
赵月娥这“过家家”的想法,一经产生便按奈不住。
随后她为了能顺利把自己“嫁出去”,便强拉硬拽上陆半生。两个人拿着手电,一起在父母工作的建筑工地频繁出入,寻找合适的“洞房”。
八十年代的时候,建筑工地的安全规范并不严格,甚至没有围挡。所以孩子和市民经常出入其中玩耍,乘凉,捡废铁,寻找可能存在的古墓和陪葬品。
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因此俩人流连在他父母做工的建筑工地外围,寻找合适的“洞房”,也没人特别注意。
陆半生和赵月娥父母做工的工地,是个叫“桥东区”的老旧小区。
因为是“拆改建”项目,所以工地附近有许多许多三四层高,早就搬迁干净的“干部楼”。
这种楼房过去是老干部疗养用的,配套设施比较齐全,普遍带有一层地下室。
傍晚时分,赵月娥和陆半生举着手电,走在这些早被人扒开的地下室里,挑挑拣拣,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那些地下室,不是太小,就是太湿,要不就是有很多“金坷垃”。全都不符合赵月娥心中“洞房”的浪漫样子。
不过,就在赵月娥以为自己的洞房梦快要破灭的时候,事情突然迎来了一丝诡异的转机。
陆半生在一栋编号为19的楼里,发现了一处别样的地下室。
这个地下室,不知为何,到如今依旧有两扇暗红色的铁门虚掩遮挡。
锈红的铁门既没有被捡破烂的拆走,也没有被建筑工卸掉,简直就是奇迹。
不过两个人之所以看上这地下室,可不是因为这两扇门。
而是因为这地下室的门上,贴了一对“双喜”。
陆半生知道,“双喜”可是结婚的时候专用的标志。它贴在地下室的门板上,那八成就意味着这里曾经被人当做过洞房。
既然这地下室当过一次洞房,他和赵月娥不就是捡现成的用了吗?
望着房门,赵月娥终于满意的笑了。随后这丫头对陆半生急不可耐的讲:“咱俩就这入洞房吧。”
听了好哥们的话,陆半生却不太安心。
他指着门上那一对双喜,对赵月娥讲道:“不对呀。这双喜怎么是黑纸白字的呢?结婚用的双喜不应该是红纸吗?”
赵月娥听了陆半生的困惑,不以为意道:“城里人花样多,兴许结婚的习俗和咱不一样呢。况且你看他们结婚不也是穿白婚纱,整的和吊丧一样……兴许他们就喜欢白的!”
随着赵月娥的解释,陆半生原本悬着的心放下去了。
然后,两个人开始研究起了这个古怪的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