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欧拉
欧拉在两个镇子之外的克拉克斯维尔预订了一间套房。我带了些吃的。今年,我给自己准备了寿司,给她带了冷盘和土豆沙拉,都是些清淡的食物,但也足以果腹了。我还带了香槟。今年,和每年的会面一样,我们都当作最后一次见面,我带了三瓶安德烈起泡酒。
我还带了些活跃气氛的派对喇叭,以及迎接千禧年——2000年的庆祝眼镜。眼镜的两个镜片刚好组成了两个数字“0”。我们都听说,当迪克·克拉克在时代广场倒数出今年的最后一秒钟后,“千年虫”[1]将让我们置身断电断网的黑暗中。我并不在意,黑暗并不影响我喝安德烈起泡酒。
在安顿好一切后,欧拉开始吃土豆沙拉和冷盘。她对食物很讲究,事实上,她对大部分事情都很认真。她就是这么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和我一样,她也是一名教师,所以我们都很关注细节。当然,与我相比,在这方面欧拉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发现其实我是从大众超级市场里买的土豆沙拉,只是我又加了一些切碎的煮鸡蛋、芥末、泡菜和辣椒粉,然后把食材放在了我的红色特百惠碗里。她吃了几口,拍拍肚子,说我做的沙拉味道比之前的更好。
在吃完饭,喝完一瓶安德烈起泡酒后,我们一同去冲了个澡。我们都喜欢用滚烫的水淋浴,热水的高温让我感到很放松,但我感觉对欧拉而言,热水澡更是有着别样的魔力。在我冲完澡后,欧拉在花洒下又待了很久。透过热气腾腾的淋浴门,我看到她戴着粉色的浴帽,低着头。我在想,她是否在请求上帝的宽恕,毕竟我们放弃了他的恩宠,而她依旧在等待他的庇佑。
十年前,当我和欧拉三十岁时,我们就已经当了半辈子好朋友了。我们相识于十年级,是我们英语优等班里仅有的两个黑人女孩。那年,欧拉还是名新生。她和家人从北卡罗来纳州搬来。她需要一个朋友,我也一样。我们都爱做白日梦,在数学笔记本的页边留白处计划着我们在夏威夷举办的双重婚礼。我们的丈夫会像我们的父亲一样是铁路工人,我们会在高中教书,加入教堂的妇女联合会,并成为彼此的邻居,我们的孩子也会成为彼此的玩伴。
然而,到了我们三十岁那天,除了都在高中任教,并在妇女联合会服务,其他的梦想都没能实现。我们在欧拉的公寓里喝了很多酒,庆祝了她的生日。最后她躺在我的大腿上,她的裙子都卷在了腰间。我看到她粗壮的棕色大腿间的白色棉质内裤。她闻起来是香草的味道。
“你有没有感觉自己随时都会爆发?”她问我,她的呼吸在我脸上散发着果香和热气。
我没有回答,我害怕我的诚实会吓跑欧拉。幸好她一直在说话,哀求我的抚摸,她说从来没有人那样触碰她。她说她是个好女孩。我明白。十几岁的时候,当男孩们粗鲁地提出性邀约时,欧拉并没有像我那样吓得溜回父母的庇护之下,她先是好奇,继而是失望。在成年后,她也没有和我一样与那些连名字都不值一提的男人有过露水情缘。欧拉坚持祈祷,就像《圣经》中的路得一样,等待她的波阿斯。
欧拉是一个真正的信徒。她不会像我一样,成日带着种种疑问生活。
但那天晚上,她忘却了波阿斯,我们大汗淋漓,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欧拉用沉默和咖啡压制了自己的悔意。
大约一个月后的新年前夜,欧拉打电话说她在克拉克斯维尔订了间套房。我带了白比萨和三瓶阿斯蒂起泡酒过去。
又过了一年,欧拉生日那天,我在家中为我俩准备了一顿特别的晚餐。我去艾弗里的鱼市采购了做秋葵汤要用的所有食材,这是她最爱的一道菜。欧拉喜欢我奶奶宝琳做的秋葵汤,但她不喜欢里面的秋葵,所以我也不会在秋葵汤里放秋葵。在欧拉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提前准备好了汤。因为奶奶总说在冰箱里放置一夜的秋葵汤味道更好。
制作秋葵汤需要搅拌面粉糊,这是我最不喜欢的步骤,因为很考验耐心。当我在拌面粉糊时,欧拉打电话来问我明晚的安排。里斯——我们单身人士《圣经》学习班的一名律师——想带她出去过生日。他们交往才不过六个月。她说这是一个惊喜。她语无伦次——哦,卡罗莱塔,我想——我想也许他会求婚……而我只是不停地搅动面粉糊。
“你能理解的,对吧?”欧拉问道。
“当然。”我尝试说些欧拉爱听的,把我此刻的苦涩和受伤咽回肚子里。但我做不到,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欧拉依旧喋喋不休,她猜想着里斯怎么能猜到她的戒指尺寸,以及当他求婚时她应该怎么说才能表现得惊讶一些。
结果,那天晚上的进展的确超出欧拉和里斯的意料。两人在屋顶餐厅的浪漫晚餐(最初的惊喜)被里斯的妻子打断了,他和妻子当时尚处于分居状态。
后来,当欧拉打电话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时,她的愤怒几乎要沿着电话线蹿出来。我坐在床上,一边听着她的抱怨,一边喝着我的第二碗秋葵汤——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在我旁边轻轻地打着鼾。
随着时间的推移,欧拉又认识了其他的里斯或别的男人,但她总是挑剔他们太老或太年轻,太穷或太愚蠢。而这些男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无法哄骗或强迫她和他们上床,也会离开她。如今,欧拉身边像里斯一样体面的男人越来越少,他们也越来越不像波阿斯了。
有时,我会想,欧拉是否对所有男人都如此挑剔,因为潜意识里,她不喜欢任何一个男人,她只是在迎合人们对她的期望。
但我和欧拉从不讨论这些事。
洗完澡后,欧拉穿上一件白色T恤和白色棉质内裤。她躺倒在两米大床上,飘浮在洁白的床单、丰满的枕头和波涛汹涌的被子上。她的头上包着一条粉色的丝巾。她直接对着第二瓶安德烈起泡酒的瓶口,喝了一大口。
“你想喝一口吗?”她把瓶子递给我。
我从床脚爬到她身边。当我与她并排而坐时,她把酒瓶举到我嘴边,然后把酒倒在我的睡衣的前襟上,咯咯笑起来。“让我来帮你清理一下。”她说。向我靠近。
一个多小时后,我醉醺醺地醒来。欧拉已经起床了,她喝着最后一瓶酒。电视开着,但被她调成了静音模式。即使如此,我还是看出迪克·克拉克正在介绍一个去年年初一炮而红的白人小女孩,她有着一头标志性的五颜六色的头发。我不记得那个孩子的名字了,但这不重要。她的唱跳能力都差得使人不忍直视。
“新的一年,我要下一个决心。”欧拉半闭着眼睛说,“如果明年情人节我还是孤身一人,那将是我最后一个单身的情人节,我一定要找一个属于我且只属于我的男人。”
“这可真是一个相当大的决心呢。”我说着,伸手去够酒瓶。她说自己是“孤身一人”,这话所带来的刺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消失。“你打算怎么做?”
“就像牧师说的:主无法引导一辆停着的汽车。我需要让自己处于可以认识新朋友的状态,并在生活中为我的丈夫留有一席之地。”
“这意味着?”
“首先,我在学习《圣经》方面一直懈怠。如果我想找一个敬虔的男人,我必须经常去教堂。”
“你就是在《圣经》学习班遇到的里斯。”
欧拉翻了个白眼。“我要把我的房子重新装修一番,”她继续说,“我家里没有为男人准备的空间,我需要为我未来的丈夫腾出一些位置。”
“这听起来有点像风水。”
“风什么?”
“算了。”欧拉在忙着履行自己的这些求偶计划的时候,我该做什么呢?偶尔招呼我那些已婚的男友?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度过下一个新年前夜?我也想要寻求改变,但我没有计划。
“我要加入教堂的单身人士垒球队。”欧拉说。
“你根本不喜欢运动。”我笑了。
“你尽管笑吧。”欧拉挪了挪背后靠着的枕头,“但你也需要参加一些类似的活动,卡罗莱塔。你难道不想家中有人相伴?不想有人陪你共度一生?你不想要快乐吗?”
我看着欧拉,她停留在我双腿间的时候,她那不再光亮的小鬈发被打湿了。当我想到她对我的发问时,某种既残酷又怜惜的东西在我体内翻腾,威胁着要涌出来。她什么时候开始了解或关心我的福祉了?她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感受?
“我很幸福。”我说,我装出勇敢的腔调,“此刻,此地,与你。我们不一定只能待一晚,我们可以——”
“卡罗莱塔,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寻找丈夫。我将这视为我的使命,你也可以。”欧拉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就像是世界上最疲惫的女售货员。她从我身边溜到床边,盯着电视。
“欧拉,你转过来看着我。求你了。”
欧拉摇摇头。她对着电视说:“我不想到死都还是个老处女。难道你想这样吗?”
我想我沉默得略微久了一点。
欧拉转过身对着我。“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更好笑:欧拉是以为今年四十岁的我在这么多年里都没有和男人发生过性关系,还是认为这些年来我们做的这些事,还能使我们产生身为处女的自我认同?
“欧拉。”
“你?跟什么龌龊的男人睡过了?”欧拉用手捂住嘴,那一刻,主日教师欧拉胜过了生物教师欧拉,“你不干净了?”
“欧拉!”
我以为她会拿上自己的衣服夺门而出,但她没有。她只是坐在床上,抽泣着发抖。“我没想到是这样!”她哭得不能自已。我甚至不确定她所指的“这样”是哪样。我和男人?她和我?生活?
“欧拉,你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她转身面向我。“我只是想要快乐,”她抽泣着,“和正常。”
我想将她拉到我身边,轻轻摇着她,直到她不哭了。我想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变好的,但我不敢。我无法让一切都好起来,至少无法以她想要的方式让一切好起来。
“谁规定的正常呢,欧拉?死了几千年的人?那些认为奴隶制很合理,把女人当作财产一样对待的人?”
“《圣经》是上帝无误的话语。”欧拉低声说,即使是耳语,也透露着对我的言论的不满。
“而你相信这一点,是因为这是一群男人对另一群男人的解读。人们都说你应该相信上帝,而不是男人。你认为上帝会希望你,或任何人,年复一年都不为人所触碰吗?一辈子当个处女?就像斯图尔特修女、威尔逊修女、希尔修女那样。她们,还有我孀居的母亲——这些虔诚的女人,认为自己必须在取悦上帝与满足人类最基本、最人性化的需求——被了解和拥抱的亲密接触中做出抉择。如果上帝也曾作为人类——”
“如果?”欧拉吐出这个词。
“——那他为什么要制定这种规则,强迫人们做出这么痛苦的抉择?”
“我不质疑上帝。”
“也许你应该质疑那些用这个版本的上帝教导你的人。他们的教导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欧拉眯起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了。”
“你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在电视上,时代广场中的人群骚动不已。快到零点倒计时的时刻了,欧拉和我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只戴着我们庆祝新千禧年的眼镜。派对喇叭还没有拆封。
“我想,有一天,也许我也能去时代广场庆祝跨年。”欧拉说。但因为酒劲,她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和我一起吗?也许我们明年就可以去,不来这里了。”
欧拉没有回答。
“我们远在澳大利亚悉尼的朋友们最先迎来了新的一年。”迪克·克拉克对着人群中一位戴着紫色天鹅绒疯帽匠帽子的白人女性说,“各个国家都在庆祝千禧年的到来,目前没有任何电力中断或计算机故障的报告。你认为千年虫病毒是空穴来风吗?”
“我很害怕,卡罗莱塔。”
“我知道。”
欧拉开始喃喃自语。我靠近她,想听听她在说什么,这才意识到她在祈祷。
当她说“阿门”时,我起身走到床前跪下。欧拉的脚指甲被涂成了粉红色,和她的围巾颜色一样。我伸手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拉向我,直到她的腿像祭坛一样向我敞开。
10,9,8……
我小声呢喃着。
4,3,2……
欧拉说着她的祈祷,我有我的祈祷。
注释
[1]千年虫,又叫作“计算机2000年问题”,缩写为“Y2K”。是指某些使用了计算机程序的智能系统进行(或涉及)跨世纪的日期处理运算时,就会出现错误的结果,进而引发各种各样的系统功能紊乱甚至崩溃。——编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