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浪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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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天后,南子或者灵公果然派人将六万斗粟送到颜府。当然不是真的几百几千车粟谷,而折成刀币,让我用钱去买粟谷、鱼肉、佳酿、豪宅、华车、美女什么的。然而,迟迟没召唤进宫,让我备受煎熬。连近乎木讷的颜回都急了,说:“这么多天还没任命,是不是耍你啊?”

“你呀,老不长脑袋!”我对这最优秀的弟子从来不客气,“六万斗粟都送来了,白送?”我刻意在弟子面前保持镇定。其实六万斗粟对一个公侯来说算什么?如今世道,礼崩乐坏,六万个人头也可能不在乎。但我不能急,要急也只能急在心里。闲时抚琴,悠悠扬扬,不知不觉变激越。忽然发觉,随手停下,连连自责。

夜里睡不着,索性睁眼。房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秋月高悬,偶然几声婴孩啼哭或狗叫鸡鸣,更夫摇木铎报时与提醒防火,还隐约有歌声。仔细一听,听出:“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麕;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歌描述男女幽会,男人赞美女人如玉,女人则嗔怨男人别太急躁,撩人心弦,令人更烦……

我冒着小雨到蘧府。蘧伯玉远远望见,迈着正步到大门口迎接,字正腔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哈哈——”我有板有眼应道:“今日之我——胜昨日之我乎?”

脱了外衣,擦净雨水,火盆添炭,温出小酒。才饮一杯,蘧伯玉便建议:“吼两句吧!”说着移出瑟,我弹,他唱:“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这歌表现老友重逢的喜悦,但是难掩“逝者其耋”之悲。然后他弹我唱:“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是啊,今日不快乐,岁月照样流逝。然而,贤德之士,快乐之时不忘职思其忧。我们就这样默契。

“对了,几次想问你,你还做‘拍屁舞’吗?”我忽然问。蘧伯玉蒙了:“什么‘拍屁舞’?”我走到一边,做一种舞步:迈左脚,两手从左拍两边屁股,然后迈右脚,两手从右拍两边屁股,如此反复,活络筋脉。蘧伯玉一看就想起,跟我一起做,说:“常做,可忘了叫‘拍屁舞’,亏你记性好!”我说:“也是忽然想起,这么多年了!”说着,乐着,越来越飘逸,两手忽左忽右,像要飞出。头随着两手忽左忽右向后,唯独忘了前方,而向前的两脚未停,直到两人相撞……

乐一会儿,刚坐下,我说正事:“你这附近有没有房子,我想买幢,跟你做邻居。”他感到突然,问:“颜家不好吗?”我说:“好是好,问题是离宫中远了些。”蘧伯玉会意一笑,不语,举杯敬酒。我补充说:“女市就在街对面……”蘧伯玉大笑。

我问:“灵公,还有君夫人,最近忙不?”他说:“他们有时很忙,有时不忙。最近一段时间可以说国泰民安,应该不忙。不过,一国之君要过问的事太多,应该不闲。我只是人臣,不一定了解。”我请他代我向灵公和君夫人问候。

小食即你们现在叫早饭的时候,颜回和子廛不时地挤眉弄眼。子贡忍不住问:“你们两个今天怎么啦?难道我成了怪物?”子廛没好口气地说:“问你啊!”子贡以为脸上挂了饭粒,抹了抹没发现,再摸摸衣冠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更困惑:“我怎么啦?”颜回抢道:“你真是从城外刚回来?”子贡说:“是啊,奇怪吗?”颜回怒道:“我们明明望到你从女市出来!”子廛追加一句:“难道你刚进城就到女市送货?”子路追问:“真的吗?”子贡叹了叹,正色说:“好吧,说实话,我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在那里面过夜……”

这样一来,大家反倒没话了,等着我评判。我说:“你们年纪轻轻……我体谅你们!”说完,我埋头吃饭。大家跟着吃。粥很烫,轻轻地吹,像是怕吵醒熟睡的婴孩,不时传出一些筷子声。

我嘴在喝小米粥,心在想子贡的事。确实应该体谅,因为他们都年轻,不能没有女人。想想自己当年,不也被性欲折磨得做过一些现在想来不可思议的事?到处开设女市,不就是为着方便走南闯北的男人?然而,礼与欲如水火!想到这,我忽然对弟子开讲:“我一直强调‘克己复礼’,就是说只有克制自己的种种欲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可能复兴周公那样的礼乐之治,也就是最大的仁!礼与欲,往往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深有体会,宫中饮食非常讲究,好些美味是你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我真有一种狼吞虎咽的欲望。可是,我更想保持君子的礼仪,所以只能克制食欲,宁肯饿回家。最原始的礼仪,就从饮食开始。我跟你们说过,礼仪中的饮食往往只具象征性,而不是为了吃饱,你们不是没有体会。你们脚长在你们身上,好自为之吧!活这么几十年,读那么多书,还没见过像好色那样的好德之人,我不苛求你们!以后,这种事不用告诉我!”

没几天,蘧伯玉到颜府来,说代我向灵公问候了!我急切地问:“他怎么说?”蘧伯玉说:“他哦一声,没说什么。”大失所望,但我还是说:“你再替我问问!”他说:“说实话,这种事不便多问,问多了可能起反作用。”我苦笑一下,转而摆弄琴:“弹两曲吧!”蘧伯玉说:“今天没空多坐。对了,你要买的房子,有了!”

这宅院在蘧伯玉家斜对面,比颜家宽敞多了。那主人也是个大夫,告老返乡。院子坐北朝南,东侧古树名木,十几棵翠竹,西侧马厩和射圃。最满意的是,那主人有一组编磬。我说:“磬多重啊,不如留下,我给钱,你回去再买,两全齐美。”他高兴地说:“托付知音啦!”由于打算长居,我添了家具,卧室旁设书房,只差一位女主人。不过雇有两个男仆,完全可以安居下来。

祭日很快到来。春分前一日,还没召见的消息,我简直绝望。晚上多喝几杯,早早关房间,黑摸摸躺床上。当然我睡不着,一遍遍自问:“难道这就是我的天命?”越胡思乱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胡思乱想。听一次两次鸡鸣,好像更清醒。实在受不了,只好起身,悄然到厨房,一咕噜灌了半坛酒……

忽然,床塌沉,我一下醒来。我们那时候的床很简陋很矮,就几块木板,下面六只脚,离地两三寸。床脚怎么突然断?我下床,又有些动。查看床下,六只脚好端端的,可正中央有个什么东西顶着。将床板掀开,发现一根竹笋,显然昨夜大长,把床顶起。一翻身笋断,可是篼部仍然顶些。我有些恼,想将那篼挖了,可突然想起今天祭日,顾不上床了,简单洗漱一下,边穿衣边往外奔,对等在院子里的弟子说:“快,迟到了!”

东方泛出鱼肚白,那里已经人山人海。祭坛四周用矮墙围住,士兵把守,观众只能在墙外看热闹。我想求情,又想进去也会被赶出来,因为我们没穿祭祀礼服。我踮起脚尖,拉长两眼往里张望。

相隔并不远,可我眼花,看不清张三李四的脸面。最清楚是看到柴上的玉帛点燃,浓烟升起。那烟直往天上蹿,很快能让天神闻到气味,大为感动,大驾人间。看不到祭坛上的牺牲、瓜果、茶酒,看不到灵公净手行礼,但我能一一想象。

祭坛内外,人们静静地恭候。不时有一两只乌鸦闻讯而来,但不等它落脚,就有射鸟氏张弓发箭,引起些骚动……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震天的钟鼓声随之响起,祝官宣布祭祀开始。灵公率众官对着冉冉上升的旭日三拜,祝官宣告神灵酒醉饭饱,感到满意。又一阵钟鼓,奏起以黄钟为基调的乐曲,跳起云门舞,唱起以大吕调为基音的祝诗:“假哉皇考,绥予孝子。宣哲维人,文武维后。燕及皇天,克昌厥后。绥我眉寿,介以繁祉。既右烈考,亦右文母。”这诗祷告说:伟大啊,我光明的父王!保佑我吧,你的孝子精诚,为臣的个个通明达理,君侯们个个文武双全。

不对头!那诗一唱,我就听出,想大声喝止。我心里一阵难过:灵公啊灵公,你不肯用我,又要在神灵面前出丑。好不容易等唱完,等散场,灵公出来。我奔到他跟前,当然没忘首先伏拜称颂。

“你怎么在这?”灵公意外得很。我直奔主题说:“错啦!主公,你唱的祝词错啦!”他问:“怎么啦?”我说:“那是周王祭祀父母用的!”他说:“周王能用,我为何不能用?我们唱的,不都是周王唱过的吗?”他不高兴了,抬头高望远处的飞鸟。我不介意灵公高兴不高兴,只要他没拂袖而去就行。我说:“不一样,那是周王专用的!诸侯用天子的诗,是越规逾礼!”灵公的脸沉下来说:“你就不能帮我想点儿别的吗?”我感到尴尬,知道在公侯面前不能任性,只能顺着他:“别的什么?”灵公克制说:“帮我想点儿正事啊。想想怎么不被那些霸王吞并,想想怎么安民富民……”我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灵公边开步边甩给我一句:“那你就吃‘道’去吧!”

灵公怒冲冲去登车。我追到车前,想解释几句,公孙戍怒斥:“大胆孔丘,你要犯上是吗?”蘧伯玉连忙将我拉开,让灵公的车扬长而去。蘧伯玉长叹一声,深望我一眼,也登上自己的车。弟子目送完蘧伯玉,回望我。我回避他们的目光,愤然说:“回去!”

回到孔府,我忽然又喊:“回去!”颜回问:“去哪?”我怒气未消说:“晋国!我就不信周公的礼乐真会没人要!”

我开始整理东西。弟子们看我不是说说而已,跟着动手。颜回嘟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抱着几卷竹简,刚好路过,不意听到,随即附和:“人家用我就出仕,不用就知趣引退。颜回啊,只有你我能够有这种进退自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