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浪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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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到卫国没见南子,我肯定不会跟诗结这么多缘。

记得那天,蘧伯玉说南子想见我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才有颜回开口:“南子风流,不清不白,先生见那样的女人,岂不毁了一世清白?”蘧伯玉说:“不至于吧。照你这么说,我经常见她,岂不浑身秽污?”众人大笑,一个个两眼看我。该我表态了,虚晃一枪说:“你说呢?”

我指东家颜浊渊,子路大舅子。颜浊渊是大卜,他笑道:“我能说什么,先生还不知道?”弟子们知道我不信鬼神不附和,没想我却顺水推舟说:“听天由命,好啊!”

一股腥味愈来愈浓,直刺鼻孔,龟甲裂纹显现,增多,变粗。颜浊渊适时叫停,让大家辨认。那不是某一两个字,只是些像字的纹。有的说像“止”,有的说像“正”,有的说像“少”,还有的说像“比”。争论一番,基本认可“止”。这么说见南子之事当止?弟子一个个说:“就是嘛,淫妇怎么能见?见那一面,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蘧伯玉目瞪口呆,我抿嘴不言,颜浊渊却爽朗大笑:“好啊!好卦!好卦啊!”接着唱一段诗:“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颜浊渊解释说:“想当年,周王选都,问卜于龟,也是曰止,就此定都,果然兴盛。如今先生得此卦,怎么说不好?”

经这么一说,弟子又纷纷赞同,我这才拍板:“我还没见过王后哩。那就多歇一两天,反正这离晋国不远了。”

一大早,马车到颜府门口。《周礼》规定天子的车用六匹马,诸侯五马,卿四马,大夫三马,士二马,庶人一马。这车三马,看来南子有诚意。

来接的官员年纪跟我相仿,一张黑脸,一双对眼,远远绽开笑容。可我一眼发现,他腰间垂带有问题。给他回礼的时候,我说:“你是大夫吧?”他说:“是。”他引导我上车,我却说:“你这垂带好像短些吧?”

“短?”他左眼瞪右眼,转了几圈转不明白,“什么短了?”我说:“《周礼》规定:绅长大夫三尺五,士三尺……这垂带有三尺五吗?你不觉得委屈吗?”绅是腰带末端下垂部分,当时谁都知道此物,但很多人不知道有这么具体的礼制,他非常尴尬,转而愠怒,甩了垂带自己先上车,似乎不管我上不上。

我主动些热情些,笑问:“怎么称呼?”他干巴巴地回答:“公孙戍。”我一听像触火一般:“公孙?哦,想起了,想起了,我听蘧大人说过,夸你富可敌国而能守臣节。我有个女婿,也姓公孙。”说到这份儿上,公孙戍也没附和。

我忍不住又问:“你任何职?”他说:“小宰。”小宰掌管刑法和财政。我连忙又说:“我在鲁国当过大司寇,也掌司法,我们算同行啊!”他听了只是勉强笑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感到他像是来押解囚犯的,心里一阵凉。

这是一场私宴,设在灵公夫妇起居的燕婉宫。没大礼相迎,也没众多大臣相陪,除了蘧伯玉,只有灵公一家三口。饭前不祭祀奏乐,省了一大堆麻烦。但还是挺讲究,我主宾坐西北方,主人灵公夫妇东南方,陪客蘧伯玉西南,辅主太子蒯聩东北。旁边还有若干,史官弥子瑕和侍女等。

灵公便装,头上绾髻,简洁素朗,显得年轻些。不过,没了遮蔽,头发稀疏状毕现。他与南子并列一张几,手臂相挨,让人觉得亲密。南子三十岁出头,肌肤白嫩,几乎让这阴雨天的大厅明亮起来。蒯聩光着头,虽有几分英俊,但有些老相,似乎更像灵公的弟弟。不多时,我还闪出个更可怕的念头:美丽的南子与蒯聩倒匹配,跟灵公显然委屈!

酒过三巡,南子开腔:“久闻先生大名,我总以为,先生精通礼乐,满腹仁政,不想先生还是诗人。”这说法让我意外:“君夫人如何说我是诗人?”南子唱道:“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唱毕,南子问:“这是你作的吗?”我说:“是,我的原则是‘述而不作’,那天偶然……偶尔……”我的样子可能挺窘,南子大笑:“那些美女的嘴啊,让人把我赶走!那些美女再待下去,肯定要把国家搞乱!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样悠然出走,了度残生!先生怎么会这样想呢?”我说:“那天心情欠佳,我说的是实情,要不是他们收留齐国美女,我肯定不会离开。”南子追问:“听说你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更让我难堪。我说:“说实话,我是说过,可这是我家里两口子吵嘴说说,没想到也给人乱传。”

灵公等人大笑,南子倒是抿了嘴,转而说:“别误会,我喜欢诗,所以特别敬重先生!”我谦逊地笑笑说:“君夫人过奖!我对诗在意不假。当今天下,唱诗成风,不学诗简直没法跟君子说话。所以,我认为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南子笑了,如窗口照进阳光:“嗯。来,敬先生一爵!”

一爵酒喝完,南子问:“你最喜欢什么诗?”我说:“最喜欢《鼓钟》。”说着唱:“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这诗怀念周公时代礼乐文明,还有君王和大臣的美好品德。蘧伯玉跟着哼,指尖在几上击着节拍。灵公也深受感染,举爵敬我酒。

南子追问:“还有呢?”我说:“还喜欢《大明》。”我更投入地唱:“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这诗描述文王父母以德相配而生文王,讴歌文王成婚生武王,最后颂扬武王伐商取得伟大胜利。这诗很长,但故事性强,我又唱得抑扬顿挫,让人入迷。蘧伯玉激动不已,端起爵要敬我酒,发现灵公夫妇在那里笑而不语,蒯聩则显得不耐烦,只好停在手里不动。

南子淡然问:“还有吗?”我说:“喜欢还多,比如:‘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这诗描述卫文公在齐国帮助下营建新都,礼乐治国,兴旺发达,唱到南子心里头去了。她说:“难得你对卫国如数家珍!来,我们一起敬先生!”灵公夫妇及蒯聩、蘧伯玉四人一起敬我,气氛达到高潮。

回颜府,我回味:“听说赵简子要请我到晋国。”南子说:“听说的事怎么能信呢?”灵公说:“晋国内乱不已,鹿死谁手不明,不宜去。卫国虽没晋国强大,可是不像晋国或者鲁国、齐国等家臣犯上作乱,来投奔的人挺多。平民百姓我都善待,还怕亏待你吗?”

弟子纷纷称道:“有理。”子廛追问:“你答应啦?”颜回抢答:“还用问吗?”我说:“遥想当年,鲁国与卫国,周公与康叔,本来就是亲兄弟嘛,难怪我总觉得怎么特别……特别……还有,那个南子,你们千万别小瞧,很不简单!我觉得她可能……甚至可能……很可能有周开国三母之德。”

一个闹绯闻的女人会有三母之德?弟子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只是不想扫我的兴。子路急不可待地问:“关键是什么职位?”我说:“没有,还没有!灵公问:‘在鲁国当司寇年薪多少?’我说:‘六万斗粟。’他马上对南子说:‘我们也给六万斗粟,怎么样?’南子当即表示同意,叫我安心留下。”甯惠咸说:“树上十只鸟不如手上一只鸟。”一个个点头称道。

“礼乐之治”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在自己鲁国遭排挤,路经卫国倒呈现希望。这天夜里,我失眠得厉害。我想象策命礼的细节:天亮时分,我立于中庭,灵公命史官宣读策命书,开头为“公若曰”,内容详略不一,通常首先叙述功绩,追述王公先辈与臣下祖先的关系,列举赏赐实物及官职,诫勉步先人功烈,然后让我颂扬与祝福灵公。我连颂扬词句都打好腹稿,甚至想象到那消息传回鲁国,定公和季氏怎样懊悔,留在鲁国的弟子该多激动,还有自己的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