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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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端木槿与季洪兴在弯弯的石板路上一齐健步如飞,时间已接近中午,江南的初夏已有暑气在空中蒸腾,两人大汗淋漓。一路上无论端木槿怎样询问余家阿妈的病情,季洪兴都只是一句话:

“回家你就知道了。”

跨过新安桥,端木槿飞跑起来,一口气跑进那栋大门。

余家阿妈端端正正坐在厅房里,同样坐在那里的还有余家阿爸。

“木槿,你总算回来了。”余家阿妈又悲又喜。

端木槿呆住了,但还是叫了声姆妈。

“姆妈……你哪里不好?”

“这里不好。”余家阿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一年没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翘辫子了。”

余家阿妈似乎早就在强忍着什么,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还紧紧抱住了端木槿,好像有人就要把她抢走似的。

“木槿呀,姆妈待你怎么样?你是姆妈的心肝宝贝啊,你怎么狠心不回家了呢——”

端木槿任由余家阿妈抱着,木然地站在那里。平心而论,余家人待她至亲至爱,从来的那天开始,就没有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劳作虽然辛苦,但生活上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如果她真的是这家的女儿,她就是一个十分幸福的人。可是……

支书季洪兴已经在桌旁坐了下来,余家阿爸给他倒上了茶。他照例先喝了两杯,第三杯捏在手里才开口说话。

“行了,木槿回来了,我很忙,没有时间老为你们家的事情跑来跑去,现在咱们就把话讲清楚吧。”

端木槿心中一惊,可怕的事情要来了。

“木槿,你来的时候,讲好给细毛做老婆的。那时候因为你年纪小,你上海妈妈不让提前告诉你。现在你十九岁了,按照国家婚姻法规定,去年就可以结婚。”

季洪兴像坐在大队部开会那样,一本正经地讲着,端木槿如五雷轰顶。

“是我把你从火车站接来的,我就必须对你负责到底。今天去宣传队之前,我到公社把结婚证替你们领回来了,下面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

季洪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纸,一张一张分别摆在桌子上,还用手掌认真地抚了两遍以求平整。

余家阿妈探身去瞧,自然不识得一个字。但看到了鲜红的大公章,破涕为笑了。

端木槿转身就走。

细毛细根两弟兄突然冒了出来,一齐挡住了她。挡得那么坚决,像一道铜墙铁壁。

“你们……”端木槿惊怒至极。

余家阿妈扑了过来。

“木槿啊,你还要去哪里?我们赶快商量喜事怎么办,有好多事情要做哪。”

“不,我不要结婚,我不同意,你们放我走!”

端木槿大叫着,但没有闯过去,余家弟兄铁钳一样的手拧住了她。绝望的端木槿看见了坐在竹椅上的余家阿爸。

“阿爸,救我,阿爸,你救我——”

余家阿爸抬头看了她一眼,身子一动没动,又垂下头去。

季洪兴十分不高兴了。

“木槿,你想想你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又黄又瘦,破破烂烂,像个小叫花子。余家待你这么好,让你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你多少得讲点儿良心吧。”

“我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个情况,我是被骗的!”

“骗你的是你妈,不是我们。如果不是因为你成了新安河的人,新安河能让你落户吗?你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吗?你上海的妈不知道早又把你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提起那个刁钻小气巴拉的上海女人季洪兴就一肚皮气,五年来每年至少来两趟。花上一块五毛的闷罐车票,走的时候鱼啊肉啊丝绵啊什么东西都要,连洋芋头都要带上几个。慈禧太后索要贡品似的,回程的车票也要给她买好。

这时,农花和香仙等一群姑娘急急跑来,看到这幅情景,吓得站在门外,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农花,救我!香仙,救我!你们快来救我呀——”

没有一个人敢把脚迈进那道高高的门槛,眼睁睁地看着端木槿被弟兄俩拖拽到里面去了。

所有人都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

“我不同意,你们骗我——”

农花哭了,香仙哭了,新安河的姑娘们都哭了。

端木槿被囚禁了。

余家阿妈一次次地捧着结婚的衣物走到她房里来,红红的喜服,艳丽的喜被,新做的蚊帐,连高脚马桶都买好了,紫红紫红地描着金画着凤。

“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差一对龙凤花烛,明天就让你阿爸去镇上买。这些都是拣的最好的货色,木槿啊,你看喜不喜欢?”

端木槿低头不语。

“木槿,女人家总是要结婚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细毛都已经会走路了。趁姆妈现在还年轻,能给你们带孩子。”

端木槿把脸别向另一边,余家阿妈随着走向那一边。

“木槿啊,日子定在这个月的二十二,成双成对是个好日子。还有半个月,再过几天就该给亲戚们发喜帖了。”

端木槿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姆妈,我不愿结婚,让我走吧,我走了也会记得你们的,以后还会继续报恩的,让我走吧。”

余家阿妈神色大变,后退一步,用手扶住了桌子。

“结婚证都领来了,怎么还能说走?你走了我们家细毛和谁去结婚?”

“你们把我当女儿好不好?让我做女儿吧,再给大阿哥寻一门亲事,找得到的,一定找得到的。你把我当女儿,我把你当亲妈,一辈子叫你姆妈。好不好,姆妈,我求你了,放了我吧。”

端木槿膝行几步抓住了余家阿妈的衣服,余家阿妈气愤地拂开了她。

“这是讲的什么话!从你进这个家门你就是这个家的媳妇,你还想到哪里去?”

“如果你把我当女儿,我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待在新安河伺候你和阿爸,心甘情愿地伺候你们。姆妈,你相信我,我做得到的。”

“我们对你还不够好吗?细毛对你还不够好吗?细毛疼你疼得吃到嘴里的肉也会吐出来给你,这几年拼命做生活全是为了你,你就不知道吗?”

“可是,可是,我不愿意结婚,求求你们,不要逼我了。”

端木槿放声大哭。

余家阿妈也放声大哭。

“谁逼谁啊,是你在逼我们啊。我们等了五年了,多少来说亲的都给退了,就盼着你长大。本来去年就该结婚,你却去了宣传队。你和细毛结不了婚,细根也没办法说亲,不然他也早就定下了。你不能把我两个儿子都耽误了啊。”

“我谁也没想耽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放过我吧。”

没想到余家阿妈竟也对面跪了下来,哭得痛心彻肺。

“别人家都平安无事,只有我们家倒灶,菩萨啊,罪过啊。木槿我的肉,姆妈求你了,你要觉得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我们改,我们会待你更加地好,只求你别闹了。”

站在一旁的洪仙也哭了起来,和她们抱在了一起,哭喊着叫“阿姊”。

端木槿止住哭声慢慢站起来,扶起余家阿妈,给洪仙擦泪,她舍不得让这个小妹妹也跟着难过。但最终还是退后一步,站直身,望定了她们冷冷地说:

“我是新中国的青年,我有我的理想和抱负,死也不会当童养媳的。不求你们了,这个道理你们听不懂!”

余家阿妈怔住了,她自然听不懂这样的话。但她有她的道理。相持片刻,也冷冷地抛出一句话:“你就是我们余家的媳妇,不管讲什么你都躲不掉。”

余家阿妈领着洪仙出去了,回手搭上了房门的挂链。

端木槿扑上去拉门为时已晚,脚步声渐渐远去,火车厢一样的房子里变得死寂无声。她悲愤至极,恨不能插翅往外飞。望了望天窗,天窗太高,根本上不去。即便上去了也下不得房。她没有学会飞檐走壁,江南的房子很高,全是陡峭的瓦脊。

她急得浑身蹿火,宣传队还在等着她晚上演出,吴奎还在盼着她回去。她总是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吴奎一次又一次警告过她危险的,一时冲动又什么都忘了。还是傻啊,老是傻头傻脑,老是自己往火坑里跳,怎么就是不会聪明一点啊。吴奎哥哥,你们能来救我吗?

急了一阵,看到满屋的物品,两眼像被针扎了似的。她把喜服喜被统统摔到地下,一阵乱跺乱踩。又一脚踢倒了紫红马桶。马桶骨碌碌滚到墙边反弹回来,反弹得她越发来气。走过去提起来就摔,连摔数下,咔吧一声,马桶散了。

吴奎从端木槿拐入巷口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惴惴不安。这很可能是个骗局,但愿这个莽撞的丫头能平安回来。可是等到天近黄昏不得不出发去演出了,还是没能看到人影。那晚的演出是宣传队成立以来最糟糕的一次,少了端木有几个节目不能上不说,自己竟也忘了携带小提琴,小提琴独奏自然取消。更糟的是他无心补充节目,草草结束,让邀请单位很不满意,人家又搭台子又准备道具忙活了好几天。

第二天等了一天,还是不见回来,吴奎一阵阵心焦,肯定被关起来了,有一点办法她也不会不回来。

吴奎恨不得长出神话中的那种巨手,直接伸到新安河村把人给拉回来。他后悔极了,后悔没有拼尽全力阻止端木槿,后悔没有拿出最大的勇气赶走季洪兴。如果当时带领着队员们一齐阻拦,人无论如何带不走的。可就是那么一犹豫,人不见了。早知如此,不该大开门洞摘枇杷,甚至早就应该带着她远走高飞,不管飞出去会遭遇什么。余家肯定在逼婚,而且,而且,他不敢想下去,却又不能不想,会不会强暴她?乡村人是不讲法规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果那样,就要了她的命了,也要了自己的命了。

吴奎瘫软在椅子里,一种束手待毙的绝望袭击着全身。

第三天,再也无法在排练厅里等下去。怎么办呢?他不是造反派头头,手下没有一帮打手;他也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斗,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人夺回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哪,紧要关头什么也干不了,只会在排练厅和小巷口之间走来走去,心急如焚地朝着巷子的另一头张望。挨到下午,再也挨不下去,万般无奈中想到了革委会。这种事情本来不想让革委会知道的,但别无良策,只能向组织求救了。他匆匆跨上自行车,朝着那个方向驶去。

其实横塘区革命委员会离宣传队并不太远,骑车也就十多分钟。只是吴奎不喜好结交,没有重要事情不进那个所在。他蹬着车子火急火燎地窜了进去,守门人认识他,倒也没有阻拦。但刚进院子就听到许多人在吵架,轰轰烈烈一片叫嚷声。并有一拨人正被另外一拨人从会议室里推搡出来,在院子里继续推推搡搡地展开激烈辩论。个个挥舞着手臂高呼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并声嘶力竭地痛斥对方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中央最新指示,各地成立老、中、青三结合领导班子。两拨人属于两个不同的组织,都想被结合进去,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更上了一个高度。吴奎急忙闪到一旁,车子插在一个角落里。满院子乱哄哄,不知道找谁才好,认识的几位头头都正在激战之中,根本靠不上去。只好奔会议室,会议室里倒还坐着几个人,是解放军代表和老干部代表。他们倒很笃定,自顾吃香烟喝茶水,对外面的哄闹充耳不闻。“三结合”班子成员按比例划分,军方代表和老干部代表只占少数,而且各由各的主管上级指派,用不着争斗,乐得隔岸观火。吴奎跑进去还没有开口就被人拦住了,问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宣传队的,有重要事情向领导汇报。那人没好气地说:“这个时候还来汇什么报,没看到正在夺印吗?过几天再来吧。”

他也被推了出来。

吴奎无奈地离开了那里,小小的宣传队绝对没有印把子重要,即便有人听取了汇报也不一定采取措施。怎么办呢?他失望得两腿发软,自行车都上不去了,慢慢地推着走。横塘的街道上到处张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还有整墙整墙的大字报。“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之类,有的直接点名道姓打倒某某某。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旋即转进文具店,很快抱出一大卷白纸和一堆笔墨。笔墨放在车筐里,白纸夹在腋下,单手骑车飞速回到了宣传队。

这个时间应该是排练的时间,队员们已经在大厅里集合等候。吴奎拿着纸和笔墨直接去了办公室,边走边招呼几个文化程度较高的人。

“快裁纸,裁成长条标语式的,你,你,还有你,和我一起写。”

“写什么?队长,我们也要上街游行吗?”

“我写什么你们写什么,去救端木槿!”

顿时群情激动,端木槿事件的真相已经在宣传队公开,大家都在愤愤不平,立刻迅速地干了起来。吴奎饱蘸墨汁,在纸上唰唰地挥舞着。第一条大字朗朗就是:“还我端木槿!”接着又写:“立刻让端木槿回宣传队!”“坚决抗议新安河村扣留端木槿!”想了想,又加写上一条:“扣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就是反革命!”

他每写一条,立刻就有好几条随即抄出,不过片刻的工夫,一摞标语就出来了。炊事员也打好了糨糊,盛在一只铁桶中。

“队长,我们往哪儿贴?”

“贴到新安河去!”

“队长,这么麻烦干什么,既然要去新安河,干脆找到余家,直接把人要出来不就完了?”

有个队员大声说,立刻引得好多人附和。

此刻的吴奎却很冷静。

“我们不能那样,那样就成了抢人,宣传队不能做打砸抢的事情。我们用文明的方式,让余家主动把人交出来,这样才能真正解放她。”

队长这样说,大家只好这样做。吴奎本不想让大家都去的,毕竟此行会有一定的风险。但队员个个摩拳擦掌,谁也不肯落下,除了炊事员需要留下准备晚饭,三四十人不分男女全部出发。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没有自行车的就坐别人的车座,成了支挺有规模的队伍。

现在全社会都在高喊“文攻武卫”,其实都在武攻武卫。吴奎相信,只有宣传队才真正做得到文攻武卫。

队伍很快开进了新安河村。

标语从村头贴起,有些人围了上来,基本上是些老人和孩子,青壮男女都下田做生活去了。这几年常有人来村里贴标语,大家也就见怪不怪。宣传队没有人知道余家在哪里,但很快贴到了余家附近。余家阿妈警觉地走出门来,看到一个姑娘正在往他们家墙上刷糨糊。

“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找端木槿。”

余家阿妈神色大变。

“谁让你们来的?”

“我们队长。”

“你们队长来了吗?”

“我们队长来了,喏,就是那位。”

余家阿妈随着所指看去,是个漂亮得画上人似的青年。怪不得!她一下子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戏文中唱过的,小白脸啊。她怒不可遏,本要发作,但看到这支队伍委实不小,男人们又都不在,瞪了瞪眼,“嘭”一声关上了大门。

吴奎走了过来,在这面宽大的墙上又加贴了一条:还我端木槿!

标语贴完了,晚上还有演出,必须要走了。吴奎站在村中的十字路中央,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声呼唤冲出了胸腔:

“端木槿,你在哪里啊——”

随着这声呼叫,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队员们纷纷喊了起来。

“端木槿,你在哪里?”

“端木槿你快出来啊,我们带你走——”

喊着喊着,喊成了口号。

“坚决抗议扣留端木槿!”

“扣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就是反革命!”

新安河村上空响彻了激愤的呼唤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第二天早饭后。

吴奎明显憔悴了,清秀白皙的脸上罩满愁云。他把端木槿尚且摊开着的学习用品收拾起来,一一放进书包,预感到她可能再也无法坐在这里学习了。

他回到排练厅。

没有了端木槿的身影和笑声,排练厅是那样地空荡,空荡得人心发慌。他久久地抚摸着小提琴,是琴声把端木槿召唤到这里来的,琴声还能再次把她召唤来吗?她还能再次随着旋律唱起“彩虹万里百花开”吗?祈祷她今天能够回来,也说不定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如果她能回来,立刻带她离开这里,再也不会犹豫,哪怕浪迹天涯。他打开琴盒,忘记了当下最严酷的政治禁忌,站立在大厅中央两人初次相识的那个位置上,开始拉奏那支《梁祝》。琴声如泣如诉,把所有的队员都引得聚拢过来,立在那儿默默倾听。可是拉琴人所期待的那个身影没有出现,他的心颤抖着,没有人能为这支曲子伴唱,只有她。她是知音啊,可是她不见了。

多么渴盼能够再见一面啊。

院子里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还没有等大家反应过来,就有一伙人手持棍棒夺门而入。这几年社会上经常发生械斗,旗号不同的组织高喊着“造反有理”相互冲击。可是宣传队是不折不扣的中间逍遥派,和任何组织都没有矛盾。所以当那伙人冲进来的时候大家很是惊讶,以为来人跑错了地方。可是领头的进门就叫:

“哪个是吴奎?”

吴奎的小提琴还夹在颚下,斯斯文文地应道:“我便是,请问……”

“流氓!”

随着一声愤怒的喊叫,一条木棒重重砸在吴奎头上。吴奎应声倒地,提琴摔了出去。出声喊的是余细根,出手打的是余细毛。弟兄俩一动手,其他人也动了手,见一个打一个。排练厅随即展开了一场长达二十多分钟的群殴,喊叫声、哭骂声惊天动地。队员们不分男女都上了阵,打架的打架,救人的救人,连炊事员也举着大勺子连连挥舞。宣传队虽然不少于闯入者的数目,可一半是姑娘,另一半是书生,没有武器,也没有提防,鼓槌二胡打不倒人,根本不是身强力壮种田人的对手。有人抡起了唯一的旗杆,旗杆很快被折断了,鲜红的大旗尸布一样躺在地上踩满了脚印。战斗快结束的时候,有人逼问出了哪个是端木槿的房间,跑进去拿走了她全部的物品,然后一声招呼扬长而去。

吴奎的头脸已成了血葫芦,还闭着眼在地上摸索他的小提琴。他心爱的琴已被踩成了一堆碎片。

伤员被送往医院,吴奎送进去时已处于昏迷状态。同时受伤较重的还有八人,其中四位女性。

宣传队队员们在医院里被紧急救治的时候,新安河人已走在古老的新安桥上,高唱着还是木槿教给他们的歌曲: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

一、二、三、四!

一个个喜笑颜开如凯旋的将士,他们终于也像镇上人一样干了一次造反有理。

横塘区革委会很快对此事做出如下结论:新安河群众因个人问题冲击了宣传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批评教育不做实质性处理。党支部书记季洪兴没有及时进行阻止,责令做深刻检查。

公家给受伤者缴纳了医药费并给大家放了长假。

阶级斗争万马战犹酣,宣传队自成立两年来还没有出过一次事故,已属难能可贵,领导们没有时间认真料理这类些许小事。

新安河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六天后,端木槿挑着水桶去河边打水。余家不再把她关在家里,但被告知只能在新安河桥这边活动,不得越过桥头一步。村里所有的标语早被撕得精光,成了人们不错的揩屁股纸,更没有了吴奎贴在墙上的那张“还我端木槿”。但那天发生的事情端木槿全然知道,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吴奎近乎绝望的呼叫,也听到了队员的声声呼唤。可是她出不去,使劲推拉房门推不开。也大声回应了,可是她的声音传不太远,闷罐火车式的房子对外没有窗口。

端木槿站在河边,两只桶灌满了水放在青石板上,左右瞧了一眼,突然飞快地跑向新安河桥。她不会游泳,不然直接游过去了。但有人在桥头拦住了她,她撞上了季洪兴。

“木槿,你要到哪里去?”

支书季洪兴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所谓的“深刻检查”根本不用在意,纸上写写而已。

“不用你管!”

端木槿对他已充满敌意。

“不用我管我也要管,你是新安河的社员,我是新安河的支书。”季洪兴严肃起来,“告诉你,木槿,不要再想回宣传队了,你的队员资格已经被取消了。”

“胡说,你没有这个权力!”

端木槿咬牙切齿。

这句话让季洪兴更加生气,这孩子太没有礼貌了!在辖下有着好几个自然村的新安河大队,连同他的爷娘在内,没有一人敢骂他“胡说”。他当支书这么多年,心里装的全是群众。仅就接受外地女孩为例,既救了那些走投无路饿得要死的可怜孩子,又成全了新安河不太好解决婚姻问题的人家,一举两得利国利民。群众拥护自己高兴,最起码是桩善举,菩萨也会保佑的。他又没收受过人家一分钱的媒礼,没得到过一条鱼的好处,顶多跟着吃几顿饭,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嘛。可这个端木槿怎么变得这么不讲道理了呢?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不让她去宣传队。文化人的心思就是难搞,把这么好的丫头给带坏了。但问题总需要解决,干脆,快刀斩乱麻吧。

他打了一声响嗓,如同要发布重要消息。

“宣传队已经解散,没有一个人了。”

端木槿如遭雷击。

“不可能!”

“不可能你问问别人。”

恰巧有个外村人路过这儿,季洪兴拦住了他。

“七斤,你知道区宣传队的事情吗?”

叫作七斤的人肩上挑着两筐水草,准备放养到自己村庄那段河里去,水草是喂羊的饲料。

“宣传队被打散了,伤了好多人,满地都是血,说那个姓吴的队长是流氓。不是你们新安河的人去打的吗,这事怎么还问我?”

那人把担子换了一个肩,走了,嘴里还兀自在说:“虽然是流氓,演的节目挺好看,再看不到了。”

端木槿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往后便倒,滚下了新安河桥。

两天过去了,端木槿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昏迷中不时呼喊:“宣传队,宣传队!”“吴奎哥,吴奎哥!”

惊慌失措的余细毛用船从横塘镇接来一位郎中。郎中瞧了半天,开了汤药,嘱咐余家不可再刺激她。这个女孩心性太烈,弄不好会大吐血。一旦大吐血,不死也残。

这个样子,喜帖是没有办法送了,婚期只好暂缓。

余家阿妈的眼泪流成了河。

一个月后。

新安河水千年不变地流淌着,河上的船只也千年如一地游走着。天蓝蓝,水清清,山如画,桥如虹,依然一派江南美景。端木槿早已经洗完了衣物,却坐在那里不走。河水清澈见底,碧绿的水草随着波浪不停地摇曳,十分优雅灵动,似是队友们在挥动着彩绸翩翩起舞。她在水中看见了排练厅,看见了吴奎,看见了宣传队所有的队友,也看见了自己蜡黄的面容。真想一头栽进水里就此了结,可是不能哪,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绝不能也绝不想如此罢休。

她在等农花。

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便知农花来了,每天这个时候农花会准时过来淘米。端木槿瞧瞧四周无人,掏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纸片,不由分说塞进农花的裤兜。

“农花,快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寄给谁?你不讲清楚我不寄,不会是寄给吴奎吧?”

农花又把信掏了出来,新安河有新安河的原则,那就是维护新安河。

端木槿一阵悲怆,心酸地想农花毕竟不是秦越和凤华。

“寄给我山东的同学,这是地址。”她又拿出一个字条,“买个信封,让邮局门口代写信的人给填上。”

农花还在犹豫着不肯就接,“真的是山东同学,不是吴奎?”

端木槿眼中滴下泪来,新安河人最不该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骂吴奎流氓。那么一个斯文有礼的人,那么一个温润如玉的人,骂他是流氓他还能活吗?她悲愤交集,紧抓着农花的手,气咻咻地叫:

“我不会再害吴奎,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再去给他添麻烦。农花,你也不相信我了吗?”

“我相信,我相信,你不要着急。”

农花慌了,她没有见过木槿这般着急,自己也急得掉下泪来。

“这是写给秦越的信,我给你们讲过的,凤鸣中学的秦越,我同学,你看,这两个字不就是山东吗?”

她把字条上的“山东”指给农花,她曾经教过新安河姑娘们几个字。农花接过去和信一起迅速放进口袋,又警觉地看看四周,好像四周布满了眼睛。

“回信怎么办?”

“我在上面已经写清楚了,回信就寄到你家。”

“好的,吃过午饭马上去寄。”

农花起身要走,端木槿又拉住了她。

“农花,你一定要告诉我,吴奎现在怎么样了?”

她双目如电直击农花,农花不得不老实说话。

“听说已经出院回家休养去了,伤了脑袋,流了很多血,缝了二十多针,还脑震荡。他的爷娘都快要哭死了,大家都说弄不好会留后遗症呢。木槿,他和你真的有那种事吗?”

端木槿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几乎要放声大哭。

“他是我的领导和老师,他是大学生国家工作人员,我只是个漂泊在外的流浪女,怎会和他有事?冤枉死他了……”

“我也不相信有事,你又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怎么会和他有事。”

农花总是相信木槿的。

“农花,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们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和细毛的事情?”

“知道,都知道,从你来到新安河我们就都知道。”

农花一口承认。

“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时谁也不敢告诉你,余家阿妈那只雌老虎,家家都去关照了的,她那么厉害,谁敢惹她呀。再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后来时间长了就把这事忘了,好像你原本就是新安河人似的。原来你自己还不知道啊,你傻啊,猜也猜得出来了呀。”

端木槿又一阵心酸,新安河的确没有把她当外人,有时候连自己都忘了不是本地人。她真的太傻太傻了,说让她当女儿就真的以为是女儿了。连年龄最小的文妹都十分懂得那方面的事情,而她天生一根筋,到现在还没有开窍。

“还有一件事,你也必须给我说实话。”端木槿忍住悲愤,继续拉住农花,“外地女孩进的都是家境不好的人家,可是余家条件不错,为什么也要找外地人?”

听了这话,农花又忙抬头观瞧四周,好像比刚才还要紧张。四周寂静无人,才神秘地说:“细毛小时候得过一种病,不小心被人吓出来的,抽风,说是精神病。后来病好了,可也不太会有人家把姑娘嫁给他,怕他发毛病。”

原来如此,端木槿明白了。不过这么多年除了不爱说话,也没见他犯过什么毛病,说不定当时就没有把情况搞明白,无知的人们凭想象起了疑心。但也正因为余家家境既好细毛细根又健壮如牛,才没有让她生疑。

“木槿,细毛人木木确实有点配不上你,可是他的良心蛮好的,人又勤快。如果不是因为你,说不定早已经讨来老婆了。”

农花真诚地说,她不希望事情继续糟糕下去。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是我不可能当童养媳!”

“童养媳”三字是从牙缝里说出来的,说得农花浑身发紧。

“你真的要走吗,你要到哪里去?我们舍不得你呀。”

农花眼泪汪汪,紧紧拉住她们的木槿。这令端木槿想起了凤华和刘兰,当年王凤华和刘兰也是这样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离开山东的时候她心中还有个明确的目标,可现在什么目标也没有,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离开新安河。

端木槿咬紧了下唇,可是咬不住眼泪,泪水滴在了石板上,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

“我出门讨饭也不会再在这里!”

新安河在她们脚下静静流淌,一江春水向东流。

十天后,农花借东西进了余家,悄悄往木槿口袋中塞了个什么。

端木槿插了房门急忙掏出来,是信!地址是秦越家的地址,字迹却不是秦越的。秦越的字七横八叉胡乱涂鸦,而这个信封上的字却规范而老练,她紧张地打了开来。

端木槿同学:

你好。

我叫徐德邻,在牡丹江市的中学教书,是秦越母亲的同学。秦越已经参加工作了,你的信到来时她去了外地学习,所以我和秦越的母亲得以看到你的信件。我们都流下了眼泪,十分同情你的遭遇也十分钦佩你的志向。人活着就应该活出生命的价值,而生命的价值需要用一生的努力去争取和创造。有志者事竟成,我们支持你!再过几日我就要回牡丹江了,如果你能离开新安河,可以到我那里去。为国家培养人才是我们当教师的天职,一切生活费用和学习费用全部由我承担。相信经过我们的共同努力,你一定能实现报效国家的远大理想……

她无声地哭了。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一夜没有睡觉,看了又看,看得倒背如流还在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她有方向了,有目标了,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了。为了吴奎,为了宣传队所有队友,更为了自己,哪怕刀山火海,也一定要冲出去!

她听见门外有轻微的响动,知道是谁,但不去理会。现在即便全世界的人一齐跑出来阻挡,也阻挡不住她的脚步了。

吃过早饭,多日没有开口说话的端木槿说话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声音沙哑但无比坚定。

“你们都是好人,这些年善待了我,我很感谢。但我绝不会同意婚事,请把户口给我,让我马上就走。”

余家人呆若木鸡,余家阿妈最先发出尖利的哭喊。

“木槿,你好狠心啊,你在这里连头带尾都六年了,是块石头也暖热了哇——”

接下来的日子,余家处于激烈的动荡不安之中。人们常常听见那栋房子里传出哭声,哭声中渐渐有了骂声,骂声哭声哀求声起起落落。一天,人们相告着一条惊人的消息:

“细毛打了木槿,木槿没有还手。”

“余细毛会打木槿?兔子咬人了!”

白天需要出工,余家的声音总在夜间传出,余家的墙外便夜夜站满了偷听的人。人们时而屏声凝息,时而窃窃私语,还有人低声啜泣。啜泣的自然是那些姑娘,当里面传出打人的声音时,姑娘们忍不住哭起来,那些拳脚如同打在她们身上一样。

“难道我们待你还不够好吗?”余细毛粗重的声音,他只会重复他姆妈的话。

“待我很好。”木槿平静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要走?”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不是你们养大的猪羊,我有我的权利和自由。”木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一声响亮,又一声闷响,不知用什么东西打在了什么地方,接着是人倒地的声音。

“木槿要被打死了!”

文妹惊恐地叫起来,姑娘们挤成一团,很想冲进去。可是旁边有个女人却说:“没良心,把她养大了她却要走,这样的人就该打。”

“你才该打!”农花愤怒地叫起来,所有的姑娘们一齐发声:“让你老公打你!打死你这个黑心堂客佬!”那女人也不甘示弱:“关你们什么事?要你们替木槿出头?”

他们没有能够继续吵骂下去,因为里面又有了木槿的声音。

“你打吧,只要打不死,我就要走,给我我的户口!”

事情发展到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季洪兴脚步匆匆进了余家,坐在客厅里紧锁眉头不喝茶,只是一支接一支吃香烟。余家阿妈红肿的眼睛看去有些吓人,其他人也都愁眉不展。洪仙从里边出来,端着一碗饭和一盘菜,哭唧唧地放到桌子上。

“阿姊还是不吃,六天了。”

季洪兴望着那碗饭,长长叹了口气。

“婚姻法规定婚姻自由,不能强迫包办,硬包办也包办不出好结果。木槿既然这样坚决不同意,这事就算了吧。”

“算了我们细毛怎么办?”

余家阿妈尖叫一声。

“细毛是死不了的,木槿倒真要死了。新安河不能出人命官司,出了人命你去坐牢还是我去坐牢?要怪就怪细毛自己没有本事,有吴奎那样的本事让她走她也不会走。放了她吧。”

说完,狠狠掐灭香烟,不再朝余家人看一眼,径直进了端木槿的房间。

竹床上的端木槿双眼紧闭,已经气息奄奄。

季洪兴黯然说道:

“端木槿,当初是我把你接来的,现在也由我把你放走。明天上午我和你们两个都去镇上,我去迁户口,你和细毛去离婚。新安河也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不能强迫婚姻。非要走你就走吧。”

余家阿妈一屁股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被余家阿爸和细根两人合力拖出去了。

沉重的寂静过后,余细毛开了口:

“你得写个保证,保证以后不会跟了吴奎。”

余细根又返了回来,恨声道:“如果嫁给那个流氓,我立马把你们两个全都打死!”

洪仙大哭,朝她的两个哥哥又踢又打:“你们两个恶鬼,今天要打死这个明天要打死那个,非得让阿姊死啊?阿姊死了你们就开心了?”

“如果不写保证,就大家一道死!”

痛苦让余细毛变得面目狰狞,鬼附身似的动了邪劲儿。

端木槿不吭声,嘴唇闭得更紧,人们在可怕地对峙着。

“木槿,既然这样,就理解他们吧,毕竟是夺妻之恨哪。你就简单地写个保证,不过两分钟的事情。”

季洪兴看到了桌子上的笔和纸,用手推到了边上。

那一刻的端木槿感到自己就是面对自白书的成岗,可是她不能写“任脚下戴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她不是渣滓洞坚强无畏的江竹筠,她只是个流落江南的孤弱女孩。她需要走出余家,哪怕从狗的洞子爬出。屈辱和愤怒狼牙一般撕咬着她的心,她不得不慢慢坐起来,提起了那支笔。

第二天上午,季洪兴摇船去了横塘,船上坐着余细毛和端木槿。

端木槿和余细毛走进公社民政科,民政科十分简陋,一桌一凳而已,进去的人只能站着。桌子后面有个应该叫作民政助理的人,三十多岁,又长又瘦的脸,以为二人来登记的,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等着接受喜糕和喜糖。直到看清递上来的那么两张纸,变了脸色。

“想干什么?”

递纸的余细毛不作声,端木槿回答。

“离婚。”

“这不是季支书前些天刚领回去的吗?”

“是的。现在离婚。”

助理员瞪着那两张纸,端木槿也瞪着那两张纸,这两张纸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碰过一下,她不肯碰,那是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上面除了几行字和一个章子,没有照片也没有手印。年轻的端木槿并不知道上面必须有两人的合照和手印,也不知道只有男女双方亲自到场才可以领取。更不知道那时候许多国家固有的法律条文都不管用了,新安河人能够等她长到十九岁已属难能可贵的大度和道德。

“非要离吗?”

助理员不甘心本地人的失败,他是地道的本地人。

余细毛低眉垂目还是一声不响。

端木槿昂着头颅斩钉截铁。

“离!”

“好吧。”

助理员又拿出两张纸,唰唰地写着,头也不抬。

“我知道你们的情况,没有共同财产。”

两人不明白什么意思,都用眼睛询问。

“就是说,端木槿你在新安河没有任何东西。”

“我有几件衣服。”

“衣服不算。你在人家家里吃住了六年,哪里还有自己的衣服!”

端木槿想说“我劳动了”,可是没有说。那一刻只要能够得到签证,什么都不要了。

那是一个让全体新安河人都感到惶惶不安的日子,木槿要走了,这个在新安河村生活了六年的姑娘真的要走了。没有一人前来送行,包括农花她们,乡风不允许,她们还要在新安河生活下去。

端木槿从房间里走出来,身上依然只是一个书包。只有她知道,这是吴奎哥的东西。她缓步走进客厅,向阿妈阿爸告别,感谢他们多年的疼爱之恩。阿妈阿爸泪落不止,别过脸去说不出一句话。洪仙抱住她号啕大哭,连连呼叫着“阿姊、阿姊”。她也想向细毛告别,毕竟这个男子同意了分手,并没有对她做最可恶的事情。可是客厅里没有细毛只有细根,她不愿意同细根说话,这人太过阴狠。她把洪仙扶好,开始向外走,走到中间的时候听到余细根一声低喝:

“把头发打开!”

她愣了一下,悟起这是新安河村的规矩:不许另嫁的女人整整齐齐从夫家走出。她算嫁了么?但此时辩解不得,她慢慢地捋下发绳,披散开头发。刚要抬步再走,又响起一声喝呼:

“从后门走!”

同样这是新安河的规矩,另嫁的女人不能走前门,只能穿过整座房屋进入羊圈猪圈,从猪羊旁的小门走出,意谓出去的不是人。

端木槿抬眼看了看余细根,这个一直被她叫作“二哥”的青年脸色铁青,挡在路上像个黑煞。端木槿一句话不说,转身朝羊圈猪圈走去。这次走得很快,必须快走,哪怕早一秒钟,哪怕从狗的洞子爬出。

披头散发的端木槿终于走出了余家低矮破旧的后门。

她走到了河边,在大石板上坐下来,水面是明镜,十指做木梳,重新把头发扎起来。虽然一无所有,但还是要整整齐齐地走。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不再去见吴奎。没有脸见他,害了他。也不能去见他,他和农花等人一样,需要继续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下去,不能再给他留下麻烦。可是,那么地想念他,想得钻心,想得入骨,想得每一根神经都在打颤。真想不顾一切地去见他一面,看看他的伤好了没有,看看他还在不在宣传队。可是,不能不长记性了,李印堂老师说必须懂得忍耐,就是因为不能忍耐,才一步错步步错。宁可自己被千刀万剐,也不能再去害吴奎,做人的原则首先是不能害人,更不能害自己所敬爱的人。她整理好头发站起来,一步步走上新安河桥。她站在桥的最高处,目光从极远扫起,扫过孤山扫过新安河村,扫过刚刚割罢早稻的田野和夏季里蓬勃生长的甘蔗,只身上路了。

只是没有瞥一眼余家的那排廊檐,恩恩怨怨就此了结。

她的心情无比坚定,但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做不到往日那样地健步如飞。半个时辰后,才远远地看到了凉亭。每当路经这里的时候,她都会在石凳上坐一坐,不为休息,只为欣赏亭柱上的楹联。楹联极为雅致,可惜识者不多,枉负了此联的作者。最后一次了,再坐一下吧。

但是,她愣住了。

凉亭里坐着余细毛!

余细毛迎着她慢慢站起来,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那张年纪轻轻就被晒成古铜色的种田人脸上,充满了悔恨和痛惜。一只手下意识地藏在身后,那只手打过木槿。端木槿别转了脸,不想与他对视。如果说刚才在余家的时候还想与他当面告别,但现在不想了,因为余家逼她从后门走出,且强行披散了她的头发。从余家后门走出来的女人,不会再想见余家的人。

她没有进凉亭,头都没扭,径直走了。

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是余细毛。不怕累就跟吧,此刻不怕你跟,也没有力气与你废话。平时之间对话就少,六年说的话能数得清。余细毛除了插秧种田,什么都不会,连唱歌都学不会,他一唱歌别人就都不会唱了。他的意思一般都用动作表达,而他的动作又往往十分笨拙。

两人错落着往前走。两边都是稻田,中间一条弯弯的土路。土路的中间铺一条窄窄的石板,两人并排走不开必须有一人走在土道上。此刻的余细毛就老老实实地走在土道上。端木槿想起来了,这些年来她与余细毛其实一直以她为主导,比如这条路,一块儿进镇的时候都是这样错落着走。她在前他在后,她居中他旁从,从不越雷池半步。以前是无意识的,今天却故意不让道。余家的客厅姓余,余家的猪圈姓余,可世上的大路不姓余,她要大大方方地走几步给余家的人看。她复姓端木名槿,堂堂正正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不叫木槿。她攻克了一个坚硬的堡垒,不是新安河逃出去的败兵。

其实她的这种用意纯属多余,余细毛压根就猜想不出半分。余细毛从没有过少年气盛,也从没有过心高气傲,这样跟在别人的后边走道只是固有的习惯。此刻的他心中充满了悲哀,还有无尽的悔恨。他低着头,每一步都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狠狠暴打自己一顿,因为他打了心爱的木槿。不管木槿是走是留,都不应该打她。她的一根头发丝比满圈的猪羊都要珍贵,怎么能够做出一次又一次暴打她的事情呢?肯定是疯病又犯了,把心爱的木槿打跑了。他的脑子一阵清楚一阵迷糊,唯有一点很明确: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上火车。那年在朦胧的灯光下看到木槿的第一眼,少年余细毛就不敢相信能够真正拥有这个姑娘,她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像天上摘不着的星星。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才渐渐确认这是自己的老婆,世上最好的姑娘是他的老婆。可是现在,又什么都没有了,天上的星星也即将看不到一眼了。唯一能做的,只是这样脚跟脚地跟上一程。

从凉亭到横塘四里路,很快走完,前面就是镇上的主要街道。

“木槿,”余细毛突然说话了,“你还要到那里去吗?”

端木槿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其中的含意,冷冷回答:

“不去。”

“那么,去吃一碗肉丝面好不好?火车上没有饭的。”

余细毛声音抖抖的。

端木槿心中一阵好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去吃一碗肉丝面?早知今日,当初饿死也不会来横塘捧那只蓝瓷面碗。刚要断然拒绝,或者什么都不说甩下他直奔车站。可一瞥之间看到余细毛像只被人扔在路旁的小狗,瑟缩着身子两眼泪光,那是在向她行乞。端木槿心动了一下,此人或许比她更加可怜。

“吃米饭,不吃面。”

从横塘到上海的这段火车上确实不供饭。

他们走进了那个黎明时分到过的面馆,面馆依然如故,但没有坐到原来的大圆桌上,而是选择了角落里的一个小方桌。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单独对坐,端木槿断定,今后的余细毛会无数次地呆坐在这个位置上。

饭菜上来了,余细毛没有动箸,等端木槿吃完又把自己的那碗饭推了过去。

“你吃吧,到了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得上饭。”

端木槿没有再吃,一粒也咽不下去了。如农花所说,余细毛的良心蛮好的。

那碗饭丢在了桌上,冒着丝丝热气。

又是半小时以后,端木槿进了检票口。余细毛抓住护栏鼓足勇气对已经离去七八步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

“木槿,如果在外面过不下去,你就再回家里来——”

端木槿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余细毛站在那里眼望着列车起动,加速,不见了。隆隆的车轮声也在迅速远去,一点儿听不到了。

他突然蹲了下去,两手抱头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