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直到启程寻找老常一家,钟慧天也没有放松对楚断的警惕,那柄君权剑一直在她手里。
楚断似乎丝毫不在意,甚至都没再看过他那柄剑一眼。
但从天亮启程时,他就没再开口说过一个字。
若不是半路杀出来的黑衣人,钟慧天可能不会知道,花海长林间会有这么一条近道,藏在万里绿林间。林间道可容三匹战马并驰,贯穿占预林、潜龙以及西原三地边界线,比官道整整省一半时间。途有密林及溪流河水掩盖踪迹,果树药草间布能充饥补给,往来之人,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
乱世之道,这么一条路的存在,源城一战占预林究竟是预谋已久还是断然出兵,现在看来,她不得不重新思虑。
常家一行人的踪迹在通往西原的路上戛然而止,凌乱马蹄印和车辙消失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
而这条河的流行方向,是刚经战乱戒备森严的源城。
城头卷云旗飘动,目前接管这座城的是占预林。
源城的入城盘查变得无比严密,护城河上宽敞的入城道架起了多处护栏,城楼上三步一弓箭手与守城兵并排,五步一滚石准备,城门口共设盘问、搜身、查验、登记等八道盘查处,光搜身就有三处。
看来各世家隔三差五打打杀杀流民外逃,唯占预林边关百年来岿然不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钟慧天虽贵为一方之主,但执掌东原这些年来鲜少在世家中露面。近些年来东原内务基本是由好师弟东方元明辅佐,大侄子钟慎之全权打理,兵马城防则是钟慎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钟寻之操持。她掌管东原不过十余年,放权便有四五年,以至于其他世家她这一辈的,甚至上一辈的人还在撑天地的时候,小一辈中,东原“文慎武寻”的名号已经在五方四海小有成气。
于世家而言,钟慧天这位东原族主几乎已经隐退不问世事,就算她此刻大摇大摆出现在他乡之地,即便是地方府台亲临,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个混在一帮商队里牵马运货的,会是东原钟大族主。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像楚断,没事盯着剑名瞅。
对了楚断,光顾着自己进城,把这位给忘了。
她刚想看看那位面具不离脸的楚先生如何进城时,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这才发现人群里早没了楚断的人影。
钟慧天并没有纠结,本就是萍水相逢,散聚皆是缘,何况以楚断的身手,已经偷摸混进城了也不无可能。
时逢战乱,大部分商家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许多家门店都在清点物什,坊间虽生意凋零,但却没有太大动乱,大街上到处都是腰间佩剑动作统一的巡防。钟慧天顺着人群,走进一家客栈。
她进门时侧头看了一眼招牌,上面写了“既见客栈”四个大字,抬脚踏进了门。
客栈里的人不多,要么是行色匆匆激烈讨论的商人,要么是下工回来的平民住客,都在埋头吃饭,小声交流。
钟慧天扫了一眼,径直上楼。楼上总共坐了三桌人,靠近窗户,白雪绸缎衣着、世家姑娘模样的女子正在听对坐的长胡子男子说着什么,言语间涉及钱财货物,长胡子满脸激动,姑娘却频频摇头。稍远一些靠最里间,坐着的中年男子衣衫有些破旧,虽在喝茶眼神却四处张望,身旁站着的侍从也很警惕,眼神好几次瞥向楼上楼下往来的人。
而最靠近楼梯那桌的,是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一袭锦衣身姿笔挺,一桌冷菜未动分毫,一个人干坐在那,略显无聊的玩转着茶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路过的小二想给他添些茶水也被他摆手拒绝。
钟慧天瞥见他时脚步一顿,心中闪过一刹那的惊讶。她停在楼梯口不上不下时,正在讨论生意的长胡子和世家姑娘,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和侍从,都警惕的看向她。
她不动声色的继续上楼,走到年轻人那桌,坐下。
正在出神的年轻人一惊,脱口而出:“小姑你怎么——”然后被塞到嘴边的茶水硬生生堵住,换来一句很是亲切的问候:“实在抱歉,让公子久等了吧,饭菜都凉了。”
还有一句更小声的:“钟寻之你胆子肥了我派你戍边你跑这来喝茶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长胡子和世家姑娘,还有中年男子和侍从,才继续各论各事。
钟寻之送到嘴边的茶水也不敢喝了,眼神真诚且迷茫;“不对啊小姑,不是您通知我这个时间来这的吗?”
钟慧天愣住了。
五方四海箭在弦上现已暗涌波涛,临行前她特地派钟寻之戍守边关以防生变,而她离开东原不过半月,戍边主将现在却说是接到她的命令出现在这十万八千里外的客栈里,和她坐在一起喝茶。
钟寻之道:“这月初三,也就是十天前,午时三刻刚打完更,慎之当时只带了两个本家的亲兵,八百里加急来的军营,说是奉您之命暂管军队,有密令及玉印为证,让我火速前往源城暗桩接应您。就在半个时辰前我收到您的亲笔书信,约此时于此客栈会面。”
十天前,密令,玉印?半个时辰前,亲笔书信?
钟慧天沉思片刻,对着更加迷茫的钟寻之摇了摇头。
钟寻之立刻反应过来起身要走:“调虎离山!东原有危险!”
“先坐下静观其变,别打草惊蛇,说不准对方已经在这里布了局。”钟慧天低声道,“连我都不知道我的行程,又会是谁这么了解我的动向,甚至能笃定我在这个时间走进这家客栈。”
闻言钟寻之打量四周,周围的人举止自如。然而如今战乱,在这些地方出现的人无论多自然,在警惕的人眼里都不太自然。
“密信上写了什么?”钟慧天低声问。
“就写了您今日此时让我于此地待命,结尾还写了几个字——春回未勒山。”钟寻之也低声回道。
“春回未勒山?这怎么听着像是对接的暗号?”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既然是您亲自来为何还要与我设个暗号碰头?但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信的笔迹来看的确像是您的亲笔,行文格式、落笔与暗语都对上,和以往的没有差池。”
这几乎是不可能。各世家家主下达的密令都有自己的暗语还有玉印,且不说会在字里行间留下暗语,玉印的纹路材质,用墨材料以及保密性都极高,钟慧天很少动用玉印,连贴身侍奉的云初也不会接触,只有事态紧急时她又不在阁京,便会暂交于东方元明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东方元明?
念头刚起她便立刻打消,是谁都不会是她这个师弟。自小到大风风雨雨二十年有余,东方元明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若是造反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当年四方世家强烈反对她入主阁京,若不是东方元明率大军坐镇边境,她钟慧天接手族主位后东原将是一片生灵涂炭。
钟慧天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客栈的门又被打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又警惕的看了过去。
来人皮肤黝黑,颈上隐约看见疤痕,臂膀肌肉精实,身后跟着数名身高体格差不多的随从,进门后无视店家,环顾一圈周围后与楼上那最里桌的男子对上视线,然后径直上楼。
“不对劲。”钟寻之道。
“不止,”钟慧天道,“这屋子里的人都有问题。”
钟寻之一惊。
那上楼的刀疤男入了座,眼神紧盯对面:“东西呢?”
布衣男没有理会他,一旁的侍从道:“暗号。”
刀疤男静了片刻,冷笑:“春回未勒山。”
布衣男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递过去。
刀疤男打开,脸色大变。
啪!
窗边的商贾翻了茶水,溅了一衣袖,不远处正在给钟慧天这桌布新菜的伙计忙应了一声,过去帮忙。
伙计转过身去时正对刀疤男那桌,突然间一个快步上前,一掌劈向刀疤男!
客栈瞬间乱了。布衣男吓得直往后面退,侍从拔刀护在他前面,靠窗的商贾二人惊得目瞪口呆,钟慧天借机起身后退几步护在他二人前,钟寻之则侧身护在她面前。楼下的人都惊慌要跑,刀疤男的随从却飞身下楼,拔出刀堵在门口。
那伙计拳脚功夫了得,刀疤男逐渐不敌,被一掌拍向钟慧天这边。钟寻之正准备出手,却被钟慧天果断拉住手,跌跌撞撞倒向一旁。他刚想质疑,却正看见钟慧天毫无惊慌的目光,脑子里瞬间想起刚刚那句话——
“这屋子里的人都有问题!”
刀疤男背撞桌沿正要爬起,身后的商贾男子却一掌将他彻底劈晕,世家姑娘的手速更快,钟慧天只觉得一阵利风穿过,那不远处所有注意力都在伙计身上的布衣男子二人也应声倒下!
楼下的随从见势不妙开门想逃,原本惊慌失措的那些顾客却出其不意背后偷袭,一行人全部倒下。
钟寻之一瞬间清醒,“春回未勒山”是布衣男子的暗号,但他们此次的交易早已经泄露让各方势力得知,商贾听到暗号摔杯为号,伙计先动手,楼上的人守住窗户,楼下的人守住门。平常人逢惊变必会惊慌失措大声吵闹,可这些人慌乱的太过井然有序,就算现在外面有路过的百姓也丝毫察觉不出客栈的变化,方才打斗的声音甚至比不过平常的喝酒闹事来的动静大。
这个客栈的人全部被替换了!
钟寻之后知后觉的起了一身汗——这座客栈早就里藏着的各方势力,原来的店家被悄无声息的替换这件事,一丝情报也没有传出这个门,东原在源城的暗桩丝毫没有察觉!
方才如果他出手,此刻早和地下躺着的这些人没什么两样了。
钟寻之听到他小姑一脸冷静的开了口:“今天我二人撞上这等事,必然是活不了了,但若各位能高抬贵手,此事,我等或许能帮上些忙。”
那位伙计已经脱了外面的打杂粗衣,露出一身鹅黄色衣裙,原来是位姑娘。她扯了鼻梁上的假眉毛和嘴角边的两撇小胡子,接过手下递上来的剑,抽刀出鞘,直接架在钟慧天的脖颈上。
“先说说,你们是什么人。”姑娘微笑道,侧身看向着的却是钟寻之。
那一刻钟寻之的脑子转的飞快:“我们是行走四方的商人,几年前被上家派过来做生意的,这几天收到消息,既见客栈有笔大买卖,但传消息的人自此便没了音讯,上面让我们来查个究竟。”
他这番话说的真真假假,却是恰到好处。一来,时逢战乱能在这个地方“做生意”的,必然是世家,既然是世家势力,无论对方是谁都得思量一下动他们的后果,且无论对方怎么去查他们,有钟家暗桩打掩护,这些话都假不了。
再者,钟慧天刚才说的是“能帮忙”,也就是说今天这件事并没有结束,钟寻之回应也收到了这件事的相关消息,对方如果想知道,就不会这时候对他们下手。
果不其然,那姑娘笑道:“真有意思,什么人都掺合进来了。可我们现下已经得手,你们的消息又有何用?”
却不想被剑抵着脖子的钟慧天平静的回道:“我看倒也不尽然,春回未勒山这句暗号已然泄露,你又如何确定你手里的东西是真是假?”
姑娘看向那边正拿起锦盒的白衣女子。
只见那女子打开锦盒,拿出一张字条,她看了一眼,可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半晌才道:“继续说下去。”
钟慧天心想果然让她赌对了,她继续面不改色道:“你们动作虽快,但显然对方是早有预料,这些人只是替真正的幕后之人探路而已。此刻再不想个办法顺藤摸瓜,你们很快就会打草惊蛇。”
那女子只是思索了片刻,便拍了拍同伴的肩,示意放下架在她身上的剑,道:“是我等唐突了,既然有共谋,这笔买卖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不如二位客房稍作休息如何?”
身后立刻围上来几名腰阔身长侍从模样的人。
钟慧天道:“恭敬不如从命。”
对方并没有将他二人分开监视,甚至准备了茶水吃食,还关上了门。
“他们是什么人?”钟寻之疑惑道。
“能在如此森严的防守下这么高效的完成这件事的,最大的可能是占预林世家。”钟慧天吃着糕点回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被抓的应该是西原细作。”
“源城和散关两座城的关系实如唇亡齿寒,若散关还在,他们确实有必要夺回源城屯粮草兵马作补给用,可西原边界两城尽失,如今他们的优势只能是靠无渡河固守衡阳城拒不出战,起码短时间内占预林和潜龙是奈何不了他们的。”钟寻之提出疑问,“更何况源城内有占预林重兵防守,外有长岭关数千瞭望台监视动向,此刻派细作来,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啊。”
这也正是钟慧天的疑惑,她喝着茶沉默半晌才道:“此间事非你我该操心,我来源城是为寻人,你也该尽快赶回东原以防生变,一会想办法尽快脱身再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都处理好了吗?”
另一个声音道:“放心吧,绑的不紧,我们的人守在门外,他们一逃出去我们就会收到消息。”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响,两个女子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