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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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最初这里只是个颇具规模的村子,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完整的城市。仅仅是弥尔的存在,便帮助这里实现了繁荣和扩张。到访的外交官们签订了贸易协定,商人们从大陆的各个角落带来了货物。好奇心强的人和有钱人都来拜见这位活神仙,他们要么留下了贵重的金属,要么看到了机会,于是留在了这里。提供食物的树木被砍来做木材和房屋,新的土地被开垦出来——满满地长着坚果和甜美果实的金色的大森林,覆盖了温暖的蓝色大海边上的三角洲。但因为要养活的嘴巴太多,这里偶有饥荒出现,城市的领导们于是做出了必要的决定。其他村子在上游,它们拥有着强大的独立性和实力。一支军队被拉起来,又派了出去;漫长的季节过后,士兵们带着战利品回来了。弥尔坐在专门为她那奇特的身躯建造的珠宝平台上,看着胜利者的游行,和其他人一样陶醉其中。军队看起来很壮观,盔甲擦得锃亮,胜利者的脸上涂满了血蓝色的颜料,后面跟着的是俘虏——数千名被征服的提拉捆绑在一起,绳子固定在他们粗壮的脖子上,每个人都在食物和布匹以及其他实用的宝物面前弯着腰。

当前的寻真者坐在相邻的平台上——和弥尔的平台一样,镶嵌着精美的珠宝,高度也完全一样。她笑着对神说:“这些奴隶在每一个界域都吃了败仗,非常伤心。”

弥尔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肯定有敌人在不同的阴影中行进,不过是以征服者的身份迈步,而非以无助的财产的身份蹒跚前行。

“这些生物我能分到最少十二个,最多三分之一,”寻真者说,“明天黎明之前,我会让他们为我们的常驻神建造一座新的神庙。”

“谢谢。”弥尔说,试着像提拉一样笑起来。

其中一个领头的奴隶瘫倒在地,队伍笨拙地停下来。其他财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对同伴的窘境无动于衷。两个守卫只得对着那个弱者拳打脚踢,然而这依然没能让他振作起来;于是他们解开了他,拖到一边,用他们最钝、最痛的长矛刺死了。

提拉人看到的是数百万奴隶在无尽的影界中死去,而弥尔看到的只是一个灵魂的消亡。这一幕既没有带来痛苦,也没有带来真正的不安。不,打动她的是一种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想法,即使她免疫死亡,弥尔也体会到了这个生物的感受,他所害怕的东西,临死前他的脑海中转动着的可怕念头,以及在另一边等待的寂静漆黑。


奴隶们建造了新的神庙。然而,永远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所有的崇拜者,这就是为什么新的奴隶大军很快又被调集起来,用雕刻的石头和金色的阳光竖起了一座更宏伟、完美的庙宇。又过了几代人,在一连串的胜利后,奴隶和志愿者帮助石匠和其他工匠建造了最后的庙宇,是一座在长长的石脊线上用抛光大理石建成的奢华耐用的宏伟建筑,上面镶嵌着宝石和英雄的骨头。

为表示敬意,弥尔被授予了对这座世界最大的建筑的监护权——作为一个家和一个可以向她致以庆祝的地方。因为弥尔,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来到了这座城市。数以百万计的市民也是这么认为的,就连他们的常驻神也同样如此认为。她是一种祝福,她的存在意味着她的父母,也就是天神,认可了这座城市。在她宽敞家宅最高的那个房间里,她凝视着被人工山脊塞住的混沌河底,高处的地方装点着无尽的公寓、商店和重要的小办公室。下游是一片海洋,越来越多的小船穿过,上游是一个真正的帝国,由良好的道路、军队哨所和装饰着镜子和影线地毯的美丽的小庙宇编织在一起——这是处虔诚的空间,一堆石像弥尔站在珐琅碗旁边,异形的手索要着供品,以换取小小的祝福。

神开始旅行,但仅限于最特殊的场合。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家里度过。不过,她阅读着关于帝国的每一个字,包括远方官员写的干巴巴的报告。她用痛苦复杂的城市语言,记录下每一天发生的事情,对那些奇怪的、别人会随手抛在脑后的小事进行观察。

“河变窄了。”某天她说。

眼下的寻真者是一个年轻男子,在某些方面非常聪慧。他认同了她的观察,并在下一秒补充道:“然而它仍旧是条壮丽的河流。”

“天气也更干了,”她说,“更干,也更热。”

寻真者已经把他们的橙色牙齿涂白,又用丝质织物编织复杂假发,把头发换为了近似于神的棕色长发。他们将自己身体扭到了极点,以便像神灵一样行走。他们束缚住手臂上多余的关节,还通过切割自己的喉咙,让自己发出更深沉、更像神的声音。他们都把这些举措当作是与弥尔说话的辅助。但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关于气候观察的话语,似乎彻底把寻真者搞糊涂了。这个神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我研究了自己的日记,”弥尔继续道,“现在的冬天总是很温暖,而我也没找到任何关于山上下雪的记载或者备忘,最近两百年里都没有。”

“我们的河流汹涌依旧,”寻真者回答。但他的语气带着些许反对,像是某种形式的警告。然后他带着一丝好奇,问道:“您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我们的两个太阳在变化。”她说。

“您怎么知道的?”

直到她在旧日记里面发现之后才想起来的,是她早期亲手画的一幅画。双生太阳正贴着远处的山峦落下,有充盈的霞光罩在太阳身上,连弱小的人眼也能辨别出连接的圆盘。太阳处在“凝视”的位置,也就是说,它们与她的视线是垂直的,而它们的外缘已经亲吻到了两座曾经洁白的山峰。然而,就在昨天晚上,太阳再次出现在这个位置时,她注意到山峰和“凝视”之间有空隙——仿佛两个太阳相互落下了一点。

寻真者已经准备好了睿智的答案:“太阳绕着我们的世界移动时,它们会离开一小段距离,之后又会再回来。我们很早就知道这一点了。我们的月亮也在尝试同样的把戏,但生活在天空中的东西总会回到我们的咒语之下。包括神。”

这算是解释吗?弥尔有疑问,但她又不懂数学。所以她以神的决心决定,在熬死这个愚不可及的寻真者之前,她不会再多说半句。


无论原因为何,他们的旱情是真的;自从引起关注之后,气候变得愈发酷热难当起来。接下来的几年里,河水日渐缩小。水量依旧可观,城市没受到太严重的影响,但帝国的上游却变成了尘埃。属国臣民们一个接一个饿死,而幸存的市民们却把自己稀少的收成紧紧抓在手里。同样不可避免的是,军队被派去施以惩戒,他们赢得了一连串丑陋的战斗,然后整个编制失去了对那座遥远城市及其僵硬、无情的领导人的忠诚。

新的军队出现了,叛军和抗议者顺流而下。孤独的神研究了无穷无尽的急报,报告中除了记载叛军在现实界域被杀、大概也在其他数百万个影域被杀之外,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然而,每一次胜利之后,紧接着的都是莫名其妙的撤退。很显然,所谓的胜利是虚构的。弥尔开始询问那些来到大庙的朝拜者。她想知道每一句流言,休假的士兵所讲的每一个故事,以及人们用自己锐利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她无情的怀疑让所有人都感到尴尬、困惑。

之后,朝拜者再也没来过。没有脚步声在大理石上歌唱,也没有人念叨他们的虔诚和敬畏。盯着愤怒的神,已垂垂老矣的求真者承认道:“这里不再欢迎访客了。”

“谁定的?”

回答是冰冷的沉默和不屑的手势。

“这是我的庙宇,”弥尔说,“无论现在或是将来,这些朝拜者都是我的客人。”

“然而每一条路都属于我们。”老人回答,“如果我们恰好堵住了这些道路,那么他们就谁也别想再来朝拜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纯粹、清醒的怒火占据了弥尔的心头。时间总是有的,她提醒自己。最好的办法是保持沉默,等待寻真者的死亡。而这事并没让她等上多久;尸骨尚未寒透,她就见到了他的替代者:一个年轻的女人,牙齿灿烂洁白,戴着一顶闪亮的新假发。新的寻真者是由领导者和少数几个寻真者组成的委员会选出来的,他们每个人都仔细地解读了紧贴着她的影子灵魂。比其他所有的候选人都要好——比她自己的几百万个影子自己都要好——这个灵魂明智而强大,他们认为。也可能是评委们在这个小女人的性格中没有看到任何让他们担心的东西。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个小女人都为占据了最伟大的职位而激动不已,弥尔明白,至少在这一小段时间里,这位寻真者可能会试着倾听一个烦人的神的话语。弥尔用练习有素的声音,向她解释了自己所了解到的季节情况,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以及自己认为现在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她们一块儿去拜访了城市的领导人。她们的听众大多是些老年人。当然,有一点点胖,也有一点点堕落。但他们都是聪明的市民,每个人都需要保护他们的儿孙。

寻真者对自己的智慧充满信心,她解释了显而易见的事情:太阳的变化带来了高温和干旱,导致了这场毁灭性的战争,如果变化之箭继续沿着目前的路线前进,这座城市肯定会被摧毁。

“我们要如何折弯这支箭?”老人们问。

寻真者呈上了一个简单而务实的计划。弥尔的计划。

后来在回忆自己的表现时,这位寻真者表示:“我们将寻求与叛军谈和。我很肯定这一点。”

两位盟友又坐在庙宇内,享受着其中一个小房间。寻真者表现出一种完美尊重的姿态,说道:“城市赢不了。所以我们当然得割开国库,收买最坏的敌人。”

这能换来短暂的和平,弥尔明白。不过这个世界里,又有什么不短暂呢?

一道柔和的嗓音传来:“您愿意接受一位朝拜者吗,女士?我很想见您。”

弥尔起身道:“愿意。一直都愿意。”

她的客人穿着寻真者的礼服,但他的牙齿是橙色的,宽大的脑袋上没有假发。他手里拿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青铜片,上面装饰着古老的文字。弥尔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方言。那是她刚从天上掉下来那会儿的东西,那张青铜片的上沿有着原初寻真者的官印。在印记下面,有人写道:“如果有必要,无论是明天或者时间终结之时,你都可以这样杀掉神。”

跟在新来者身后的是二十名士兵,手持利剑和装满烈焰的大桶,紧张地扎堆在了一块。有那么一瞬间,弥尔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他们交出武器。但新的寻真者把一枚白金币扔到地上,他说:“在这一即万物的阴影之下,你们将成为富翁。我保证。”

士兵们忘记了恐惧。他们向弥尔发起进攻,将她和那个被削职的寻真者一块儿砍得血肉模糊。然后,他们又把碎块放在燃烧的桶里烧熟;为进一步表忠心,他们还虐待被砍下的头颅,直到新的寻真者命令他们停手。然而当他们转过身来,准备领取财富的时候,却发现还有更多的士兵正在蓄势待发。除了基本的工资外,这些新来的士兵很乐意屠杀那些屠杀他们无助的神的人,寻真者站在铂金币上面,一边看着这场屠杀,一边享受着金属在他脚下散发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