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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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她被命名为弥尔,但她花了很多年时间才认识到这个简单的词,或者体会到其中的任何一部分意义。

弥尔的年龄大得难以理解,可她又不过是个孩子。她的成长已经贫乏了千年。她从虚空中掉下来那会儿才只有半米高,现在已经成长了一倍,能够站立了。然而即使是这个纤细的、发育不良的人类,也比除了最巨大的提拉之外的其他人还要大;她还拥有一种异样的结实,那些以前像树枝一样的手臂粗壮了不少,增强的肌肉固定在密实的白骨上,几乎从未断裂。

但头脑远比身体弱。没有足够的营养,湿性神经元和干性神经元、超纤维丝和生物陶瓷装甲组成的复杂格局只完成了一半,更让她虚弱的是此前无休止的无聊带来的影响——在太空中漂流一百个世纪,大脑一直窒息于无边无际、孤单的黑暗中。光是走路就需要多年的苦练。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和无限的耐心,才能教会弥尔几个字和它们的基本含义。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不死之身,没有人会去费这个心。她会成为一个新奇的东西,埋在圣地里,她和圣地都会很快被人遗忘。但因为偶尔的成功,也因为寻真者天生的倔强,他们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了这项非常缓慢的事业中。

一天,弥尔问:“其他人怎么了?”

竟然听到了完整的一句话,寻真者震惊得讲到半截就停住了。“您在说什么,女士?”

弥尔眯着眼睛,想找到一个名字与失踪的面孔相匹配。但她不知道名字,于是描述了那个故意砍掉她的大脚趾和左腿的提拉女人,然后又和其他人一起抱着弥尔不放,砍伤了她的手和新生的腿。“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死了,”这个小小的男性回道,“死了很久,很久了。”

死者是食物。真正的死亡意味着这些食物再也不会作为生命回来了。为什么这事会发生在一个寻真者的人身上?

“她老了。”他解释道。

“我没有变老。”弥尔说。

“你也永远不会变老。”回复非常迅速、非常坚定。

几年后的另外一天,她问寻真者:“你怎么了?”

“我快死了。”

“好的。我能看看吗?”

“当然,女士。”

弥尔看到的东西很有趣,但随后又令人不安。逐渐死去这种事似乎太容易,也太过简单了。之后她坚持观察尸体,研究它的慢慢腐烂,偶尔用利器或好奇的手指戳戳臃肿的肉体。新来的寻真者同意了这些实验:对提拉来说,死亡只是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只关系到无限的影子界域之一。但一旦遗体变成液体和腐臭,寻真者就恳请神允许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走。

“死了。”弥尔一直念着。

“是的,”新的寻真者同意道,“这就是死亡。”

“而我是神?”

“我唯一知道的神。”他说。

她又在这上面纠结了一年。然后有一天早上,当光亮涌入神庙时,弥尔向前走去,明亮的人眼审视着饰有抛光铜镜和宝石玄精翼的巨大房间,小脚走在由祝福过的影子线织成的地毯上,这些影子线从创世神殿向外扩散时,数量倍增。曾是她久远的家的钻石和超纤废墟矗立在房间的中央。旁边被一束反射的阳光照亮金色的基座上放着那只苍白的木乃伊脚趾,那是几个世纪前从她扭动的脚上切下来的。

“为什么修建这里?”她最后一次问道。

“为了向您致敬。”她的寻真者回复道。

“为什么要向我致敬?我不懂。”

“因为您圣洁。”

这样的说法弥尔听过许多次了。

“也因为我们非常爱您,女士。”

“噢。”弥尔惊讶道。从某个深处传来了温暖虚无的记忆,无常而可怕。然后,她想起了在死于坠船,死于玄精翼;之后,她感觉到燧石斧头砍在她裸露的腿上的疼痛感。她脸色惨白道:“我搞错了。我不明白。”

“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女士?”

“我一直以为,当一个悲惨的神是件坏事情。”


提拉人的大脑中有着精巧的结构——晶莹的蛋白质包裹着微小的量子井。这样的神经元,无论是天然的还是合成的,都有助于产生快速的思维和无情的直觉。但这些好处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困难。比如说,提拉人拥有敏锐的视觉感,但当他们看见任何表面,尤其是沿着边缘看时,看到的是一道薄薄的灰色光环,闪烁着,无休止地改变着形状。这光环也许是量子不精确沉淀下来的无意义噪音,但提拉人认为它代表着更多的意义——这是种对宇宙最深层、最奇怪的运作的真实窥视。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个狭隘的例子,里面埋藏着无数的其他可能性。每当他们看着陌生人或一生的朋友,甚至是一个愚蠢的神,他们会看到影子界的蛛丝马迹,里面充满了和他们非常相似的朋友、和他们相似的神,还有太多的陌生人,用一万亿辈子都无法衡量。

弥尔有一双漂亮的人类眼睛。但与她的主人家相比,她觉得自己是瞎子。寻真者不断地研究她的灵光,运用了许多代人的经验,他们平静的专家声音报告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以及它想要表达的意思。最接近的领域充满了和她很像的生物。有的更快乐,有的更高大,有的更矮小,阴影中也有比她悲哀不少的神。在这一点上,弥尔是众多生物中的一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毫无特色的。但当然,每个灵魂都是以众多的形式存在的。使弥尔变得不同寻常,甚至是无价的,是她存在的狭隘性。每一个寻真者都承认,大部分的界域都不知道她。“对他们来说,你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如果你是真实存在的,你和这个世界也是各行其道的。”

弥尔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样的消息。但因为这样做最简单,所以她相信了别人告诉她的东西。除了想象力,她没有任何工具,她练习用提拉人看待每一件小事的方式,无限地看待这个世界和它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