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四章

要是说乡村维持了其质朴和诗意特质,是因为所有的粗陋和恶习都被吸收和集中于城镇中了。这绝不是夸张,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坐着船靠近城镇时,一股鱼腥味足以令人呕吐。奇怪的是,流入城镇的河水总是清澈见底,流出城镇的也不算污秽,但在城镇里,运河却已变成阴沟,水质黝黑,表层油腻。夏天时则更糟:运河入城转身变成阴沟,水面上到处漂着腐烂的西瓜皮。下水沟似乎是城镇里具有吸力的存在。日积月累,它成了城镇文明的核心。当你走下航船,会怀疑是否真的上岸了。湿滑的石板路不能被描述为陆地,它从未干燥过,像是介于陆地和水之间的东西。若是穿着皮鞋,那极有可能会滑倒。倘若因此沦为笑柄,那只能怪自己了。抬头观望,必定难以见着天。不是因为人在隧道中,而是家家户户的屋顶彼此相挨,几乎透不进光,再加上商铺标志和广告铺天盖地,阳光实在无法进入。然而,细长的小巷漏缝处还是大得足够让所有的雨水灌注进来。狭小的巷道,拥挤,昏暗,咸鱼和贝类的腥气,夹杂着昂贵香水的味道,混合着汗臭,几乎令人窒息——除了传说中那条通往地狱的黄泉路之外,没有别的可以用来比拟这条路了。

再看看这里的人们,无论胖如南瓜还是骨瘦如柴,没人腰杆子是直的,令人印象深刻。这是专门为饲养那些无须见光的动物而准备的地方。无须见光,正是寄生虫的共同特征。在城镇生活的人依赖的是商品和货币的流动。成千上万在太阳底下劳作的人则用他们的血和汗喂养着这群人。

这样的一座城镇,同那些直白而分明的因素不相匹配。更不用提远远坐落在河湾外郊区的丝织厂,即使是公路也都要绕开集市,公园也一样与镇中心相分离。

丝织厂和公路都是新近修建的,它们还未被镇子同化,公园则不然。寄生虫的确软而无力,渗透力却很强,不然的话,它们如何依附别人来生存?比如,公园本是新生活运动(1)的组成部分。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最初的想法不错,旨在让大众知道太阳长什么样,还有,旨在让他们知道,除了蘑菇之外还有其他植物可以生长,天地之间还有花草树木。这兴许是迈向“新生活”(New Life)的最根本途径,可是公园开放仅半年之后,人们就在里头开了一家茶馆。没有茶馆的消暇对于人们而言是无法想象的。

只有在茶馆开张之后,公园才变得热闹起来。臭肉招苍蝇。这座公园原本以新生活运动为目标,茶馆开张后,它却逐渐被城镇文明同化,有了与镇子里的集市类似的臭气。

李义浦和王婉秋沿着新修的公路,绕过了集市,向公园走去。他们已经换下了工作服。李义浦穿着一件开衫,如平常一样,看起来相当邋遢,头发乱蓬蓬,胡子也未刮干净。若是他能多关注一下自己的外表,以他挺拔健壮的身材,炯炯有神的暗棕色眼睛,高挺尖细的鼻梁,一定早就是典型的北方美男子形象了。从矫健有力的步伐可以看出他意志坚强,性格奔放。

王婉秋中等身材,圆脸,微胖,皮肤白皙,鼻子扁平,一副典型华东人的长相。她的外表并不迷人,但与她相熟的人大多喜欢她。她虽未必让人印象深刻,却是很好的同伴。今天晚上她身着一件深绿色短袖的中式长袍,光脚穿着一双西式的高跟鞋。

男女二人双双走进公园,人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让李义浦感到浑身不自在。在镇子里,同一位女士在众人面前散步,不是寻常的事。李义浦当然不是一个害羞的人,他习惯在会上发言,享受话语对人们的感染力,但此时朝他们投来的目光令他不安。他想要闪避。二人绕开茶馆,来到湖边。湖边座位是专门为特别顾客预留的,费用更高,服务生还期待有慷慨小费。服务生看着李、王二位朝着这边走来,彬彬有礼地将二人带到了他们的老位子上。

五桌远的位置,坐着一伙人,他们全身着丝质长袍——是典型的镇里人。桌边散落着满地的西瓜籽,可以看出他们在这儿至少已经待了大半天了。李义浦并未注意到他们,但他们一看到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嘀咕起来。这反而引起了李义浦的注意,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听到叽叽喳喳几句,“他——是工厂的人——我们之后再安排——我认为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这伙人中较胖的那个人付了账,便散去了。

王婉秋并未注意到邻桌这群人的离去与自己和李义浦的出现有关,但留意到了李氏狐疑的神情。她四处张望,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婉秋狐疑地看着李义浦,等着他解释。

“先生,茶还是——”服务生问道。

李义浦抓住了机会。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谨慎地问道:“我一时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了,但他们好像对我很熟。”服务生一听便明白了。他像个告密者似的,移步至李义浦身边,弯下腰耳语说:“李先生,您难道忘记了?胖的那位是史大爷,出了名的‘扒皮’,其余人都是丝行的。”他回头,看看周围是否有人留意到他们,又补充说:“他们都对你们的工厂恨得牙痒痒——先生,您知道他们在盘算什么吗?”

李义浦不想表现出自己的焦虑,勉强堆出笑容。随后,他转头问王婉秋:“要不要来壶茶?”王婉秋点了点头,李义浦向服务生要了一壶茶,茶座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发生什么事了?”王婉秋急忙问道。

“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敌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贷款给农民,对那些扒皮是重重的一击。我们直接从农民那里收购蚕茧,冲击了镇上采购商的生意。机器纺丝业将会取代传统纺丝业,这样一来旧的丝行就会衰落。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一直寄生在蚕农身上,如今遭到我们计划的威胁。难怪要反对我们。”

“但这些寄生虫就该被扫除啊!”王婉秋义正词严地说。李义浦没有接话,他正兀自思忖。王婉秋略有些失落,她来公园并不是为了讨论公事,只是想放松消磨一两个小时而已。最近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以前在学校,她每天都有课,每学期都有考试,每年都升入下一年级。她的学业朝着明确目标前进,成功可以清楚预期。她当然也参加一些爱国运动,但同样地,结果也是明确的,成功亦是可以清楚预期的。为什么不呢?学生们请求学校免除他们上课,让他们可以去示威游行,如果学校不同意,他们就罢课。只要罢了课,国家就能得救,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她虽然才离开学校数月,但眼下的情形却大不相同,她感到自己像是一艘漂泊在航道之外的小船。她如今到底在追求什么?爱人民?爱祖国?一切好似深陷迷雾一般,人民和祖国在哪儿?当然,她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眼下正在为工人们谋福利,所作所为离爱人民并不远,虽还谈不上爱国。然而,对于她所取得的工作成果,却没有老师可以给出分数。成功还是失败?谁能自己评价?谁不是通过其他人的眼睛来认识自己的呢?而麻烦的是,你不可能在不同的眼睛里找到一个相同的自己。既没有标准,也没有单一的准绳。她不知所措。

若是有个梯子,人人都知道怎么攀爬,差别只在于速度而已。就算有人爬累了,或是从梯子上掉下来,可他们的眼睛始终有东西可看。而迷宫中,每条路看起来都是对的,每条路又好像都在将人引入歧途。兜兜转转回到原地的人自然会感到犹豫不决,也许最好是先坐下来,找找办法。爬梯子不能停下,但在迷宫里,停留却是天经地义。

王婉秋离开学校,如同离开梯子到了迷宫。她焦躁不安,试着通过读诗来缓解焦虑。但这于事无补。她无法忘却校园生活留下的若干影像,它们反复萦绕在她梦中,尤其是最后一个月的校园生活,李义浦便是其中之一。

李义浦曾是她的校友,是高她两级的同系师兄。李义浦在学校的最后一年,他们在一次社交集会上碰面了。尽管王婉秋能聪明地避开李义浦,但每每望见他时,她都心跳加快。义浦毕业离校后,这一切很快结束了。婉秋没想到他俩又会在同一家工厂工作,也没有想到他的容貌还会继续这么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李义浦,眼见他心事重重,她悄然叹息。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和她单独坐着,说点、想点与工厂无关的事。


(1) 新生活运动1934年由民国政府推出,属国民教育运动,杂糅传统“礼义廉耻”思想,向民众灌输“国民道德”和“国民知识”。——编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