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敏1當尤敏遇上夏夢
男明星不息影，女明星才有此華麗轉身：對不是遁跡空門，而是，有人落地生根，有人一入侯門。總之，有門檻必須大步跨過，從今以後，身前身後乃不容混淆的兩個故事。
明末沒有電影，但不等於沒有女明星，明末秦淮河畔有金陵八艷，艷名遠播的她們，欲一親芳澤者非蓋世英雄便是絕世才子，歷史銀幕如是把伊人投影成浪漫圖騰，提起吳三桂更多為了陳圓圓，提起侯方域誰都不忘李香君，提起錢謙益人人念到柳如是。提起冒辟疆，當然不能不說董小宛。
還是，從風頭，亦即傳奇色彩角度來看，這雙才子佳人的排名似是女上男下更合適？因為，生平既有正史，復有野史，董小宛的女主角地位穩如泰山，倒是冒辟疆未必一定擔綱男主角。論小生有多少戲份，還得看導演意屬董小宛的身前事抑或身後事——入宮前，抑或入宮後。是董小宛，抑或董鄂妃。
六十年代香港影壇對傾國傾城的禍水紅顏情有獨鍾——大女明星給我們留下多少一步一回眸？那身份不明的董小宛更是左右逢源：左是「思想進步」的左翼機構如長城公司，《董小宛》（1963）不愁沒有勝任人選，大公主夏夢是綽綽有餘。右是代表「自由影人」的電懋，旗下氣質美女如雲，又不缺文藝片導演，王天林與尤敏是繼《小兒女》、《珍珠淚》後三度攜手。
不過，歷史對於兩大女明星在同一角色名下較量的這回卻沒把它渲染成如《梁山伯與祝英台》或《七仙女》的「鬧雙胞」——至少，夏夢掛帥的叫《董小宛》，尤敏領銜主演的是《深宮怨》。何況，兩片根本就是同一個名字的兩生花——真有其人的董小宛，「名白，字青蓮，生於明朝天啟四年。崇禎十五年（1642年），十九歲的她從良嫁給比她年長十四歲的『四公子』之一的冒襄為妾，二人感情真摯，相敬如賓。戰亂中，夫妻顛沛流離，相依為命達九年之久。董小宛終因勞瘁過度，於順治八年（1651年）正月初二病死，時年廿八歲。」
至於董鄂妃，則是「演義」的上佳題材。美人生於亂世，傳聞好比佳話，是以男主角由一介書生換成帶兵統帥，光只洪承疇覬覦佳人美色擄為己有不夠曲折離奇，故安排董小宛誓死不從，洪遂把她獻入皇宮，成為順治帝的寵妃。
以董小宛「正史」和「野史」為藍本的兩部電影，正宜各自表述。夏夢以嬌憨率直之美活化與冒辟疆共同進退的董小宛——是的，她也有在清宮內遇上順治帝，但那段把順治帝寫成急色如《書劍恩仇錄》中乾隆般的宮廷戲，夏夢版的董小宛其實更似在演香香公主：不換清裝，不給皇帝埋身，直至在宮門外目送被擒來要脅她就範的冒辟疆重獲自由，她才橫刀自刎。
雖然大部分情節均順應「正史」所載的鶼鰈情深，電影版到底不讓董小宛死在病榻上，反要加插冒辟疆喬裝道士大夫入宮借診病拼死與她相見，說明「野史」無可否認更深入人心。
尤敏的董小宛版本顧名思義把戲肉放在入宮之後，「深宮」生涯，套用今日電視劇的形容，「步步驚心，諜影重重」，非常切合《深宮怨》海報上尤敏凝重的神色，緊鎖的雙眉。而且，留在影癡腦海中的深刻印象，這是尤敏第一部又是唯一一部的清裝電影——即便有那麼一段日子我老把《珍妃與西太后》的張美瑤與李湄，記錯了是她和《深宮怨》中飾演孝莊太后的夷光。
旗裝穿在尤敏身上確實合適——「隆而重之」的陣仗不會喧賓奪主，尤敏表面看來清麗出塵——換個說法，就是「弱女」——原來軟語溫柔的另一面，是不懼忍辱負重的男子漢靈魂。
《深宮怨》第一個畫面是大遠景的亭台樓閣，名妓在解說時代背景的歌聲中進入觀眾眼簾。「董小宛艷無雙，妙舞清歌兩擅長，絕世才華驚四座，傾城顏色妒同行」，只是引子過後角色登場，她已不再巧兮倩兮——面對半夜來訪居心叵測的洪承疇，尤敏所演的，幾乎是李安《色，戒》中的王佳之。
被要求當魚餌色誘多爾袞，第一場戲，女主角就已注定如荊軻聶政的「有去無回」。單憑冒辟疆飾演者是田青，以及演員名單上順治帝是皇帝小生趙雷，我們幾難不會預期美人會對洪承疇（喬宏）的不情之請說「不！」。戲的難度亦是在此——換了功力稍淺的女明星，聽著大反派披上羊皮對小綿羊曉以利弊，大多順水推舟把天真無知放在面上——演「被騙」更易博取同情是真的，可是，即便半個世紀前的人心確比今日善良，觀眾還是能夠分辨「做戲咁做」與「戲假情真」。這一幕，尤敏與喬宏的表演可謂相輔相成——他沒有把洪承疇描作大花臉，她也不讓董小宛看來紙張薄。二人以言語過招，王天林以鏡頭調度佈置進和退，才開場已讓《深宮怨》打下結實的戲劇基礎。
與其分辨《董小宛》與《深宮怨》那一部更有戲味，不如把當年左右兩派形同而精神各異的拍片方針看清楚。夏夢塑造一代名女人的人性化一面，在於前三分一的少女情懷總是癡——初見冒辟疆她醉態可掬，是人看她她看不見人。之後一而再不是她錯過他便是他不能赴約。「別時容易見時難」烘托出時艱之下兒女情長的可哀可嘆，但小情愛隨即轉入主旋律，夏夢難免也換了腔調負責慷慨陳辭。
至於尤敏，片中的她玉女不再是理所當然的：婚前息影的最後一擊，所以，心事重重地把董鄂妃演得內斂深沉，與太后，與多爾袞，與洪承疇，與順治即便是一家人，卻也是一門政治。而論處境之錯綜複雜，芸芸薄命紅顏中，亦數董小宛為最。
可媲美者，戴妃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