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和他的时代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门户之见?

章太炎在程朱、陆王异同的问题上,看似完全站在陆王的一边,其实则不然。上文前两部分所提及的多处,都可以看到他分别对程朱、陆王的某些学术细节,或有表彰或有批评,如《检论》之《通程》与《议王》分别对二程、王阳明的学说在大部肯定之中略带批评,至于论及佛学则是认为程颢、陆九渊、王阳明所得较多,而朱子则所得较少,可见并未明显区分于程朱理学或陆王心学。也就是说,除了《大学》诠释的三个问题之外,并不能看出章太炎明显“站队”于陆王的倾向。此处再补充一个例子,章太炎论及朱陆异同的另一重要公案“无极、太极之辨”,就对朱、陆一并加以批评:

朱、陆为无极、太极之枝节问题,意见相反,书函往复,互相讥弹,几于绝交,不关过失,已使气如此,何况举其过失乎?有朱、陆之人格,尚犹如此,何况不如朱、陆者乎?(53)

这一批评是从“人格完善”的立场出发的,可以说有一点吹毛求疵,朱、陆书函往复专论无极、太极,这在章太炎看来谈的都是“极深研几”的“谈天论性”之学,且属于枝节问题,故原本意义不大。况且朱、陆的论辩,其中有“互相讥弹,几于绝交”,表现为任性使气,也即朱、陆二人都有“人格”不够完善之处。由此可知章太炎的所谓“站队”,与门户之见并无关联。对于门户分歧,章太炎说:

所谓理学,门户分歧,在宋即有朱、陆之异派。其实何止朱、陆,晦庵本与吕东莱相契,其后以东莱注重功利,渐与分途。顾论学虽不合,论交则不替,至于修己治人之道,彼此亦非相反也。明儒派别更多,王阳明反对朱学,阳明弟子又各自分派,互相反对。阳明与湛甘泉为友,其为学亦相切磋,其后王讲良知,湛讲天理,门庭遂别。王、湛之学,合传于刘蕺山。然蕺山于甘泉不甚佩服,于阳明亦有微词。其后东林派出,不满于朱学,亦不满于王学。而高景逸近于顿悟,景逸訾蕺山为禅,顾不自知其学亦由禅来也。凡此数家,学派虽不同,立身之道则同。(54)

其实,章太炎是想说明,讲“理学”则无论宋、明,都有着众多的分歧,朱子与吕祖谦也是由“相契”而“分途”,王阳明与湛若水也是如此。一旦涉及“良知”“天理”等概念就“各自分派,互相反对”,阳明的弟子们,以及刘宗周、高攀龙等也都是如此,这些学派的分别都在“谈天论性”上,而他们的“修己治人”之学与“立身之道”则几乎相同。也就是说,他们在根本之处,渊源于孔孟儒的“立身之道”都是相同的。换言之,心性修养的方法差异极大,然而“修己治人”这一目的却是相同的。章太炎接着说:

儒家之学,本以修己治人为归宿。当今之世,讲学救国,但当取其可以修己治人,不当取其谈天论性。若以修己治人为主,而命之曰儒学,则宋、明诸家门户之见,都可消除。而教人自处,亦易简而有功矣。(55)

因为儒学本身就是以“修己治人为归宿”,现在讲学救国,也就应当讲明“修己治人”,不当再“谈天论性”。至于“正名”的意义,还有一层,那就是可以消除宋、明诸家遗留下来的那些“门户之见”,不论东林、蕺山,或者朱学、王学,都从“修己治人”的角度来加以讲明,那么就都有利于教化、事功了。章太炎再举与“吴中”,也即“无锡”等地域文化相关的学术来加以说明“正名”的必要性。他说:

宋儒范文正、胡安定讲学吴中,立经义治事斋,其学贵乎实习实用。同时司马、二程,以及南宋薛季宣、叶水心,皆以修己治人为学为教。近世顾亭林、陆桴亭,亦专心实学,不尚玄言。桴亭虽未尝反对性天之说,亭林则斥理学家为明心见性之儒矣。此八君子,若生于今日,则其事功必有可观,教化亦必有效也。(56)

曾经在“吴中”讲学的有宋代的范仲淹(文正)、胡瑗(安定),他们与同时的司马光、二程以及南宋的薛季宣、叶适(水心)等都重视修己治人之学;晚明的“吴中”学者如顾炎武(亭林)、陆世仪(桴亭)也都重视实学,特别是顾炎武,明确表示反对理学家“明心见性”之类的说法。也就是说,吴中的讲学传统,除了顾、高,还有范、胡以及顾、陆等人,他们都是倡导“修己治人”之“实学”,而对于“明心见性”之性天学说则并不崇尚,至于顾炎武则是明确排斥的。这么说来,晚年的章太炎在无锡讲国学,倡导“修己治人”之实学,代“明心见性”之空言,必然要超越于宋明理学,超越于程朱、陆王的门户,结合其对原始儒学、宋明理学这二期之儒学的批判性认识出发,进行重新建构,而倡导“新四书”则也是建构“修己治人”之“实学”的新路径。(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