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追红军去

王小北还在不停地打着喷嚏，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努力地去回忆王大河这个人。王大河参加红军的那年春天，王小北才六岁，在王小北的心里，王大河只是一个名字。王小北也问过王老根，他说：“你说王大河会回来吗？他还要我吗？”

王老根抱起王小北，说：“他会回来的，他回来也会像我这样抱着你。”

王小北一直在等，等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可是，一直没有等来一个叫王大河的男人。王小北现在等来了，他从陈胜利的说话声中等来了。他知道，王大河和王老根一样，都成了一个坟包。

“王大河也喜欢野菊花……”王小北怔怔的，他用双手托举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

陈胜利说：“你要叫他爹。”

王小北看着陈胜利，眼眶有些湿润，他说：“你说得对，王大河是我的爹。”

陈胜利指了指唢呐，对王小北讲：“会吹吗？”

“吹是会吹的。”王小北点点头，末了，他又摇了摇头，说，“现在不会吹了。”眼泪唰地从王小北的眼睛里流出来，他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什么都是模糊的。

陈胜利没有再问下去，他把唢呐给王小北系好。这时候，窗外飞过了一群麻雀，大大小小的，大的飞在前头，小的紧紧地跟在后面。陈胜利和林见鹿的父母已经说好了，要把王小北留下来，当长工也好，当伴读也罢，总归是有个归宿。林见鹿的父母都是读书人，心地善良，就答应了。

“我今晚就要走了。”陈胜利把林见鹿支走，让他再去给王小北倒一杯热水来。陈胜利看着麻雀落在围墙上，蹦来跳去的，他说：“还是麻雀好，自由自在的。”

教书先生的身份是他的掩护，在县城里的任务已经完成，陈胜利需要立刻与部队会合。陈胜利说：“王唢呐，你要听话，我还会回来看你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就不打仗了。”

王小北不是很懂，为什么大家都在说“回来就不打仗了”？王大河说“回来就不打仗了”，结果他没回来；爷爷说“要是不打仗就好了”，结果也走了。现在，眼前这个叫陈胜利的叔叔也说“回来就不打仗了”，那是不是他也回不来了？

王小北说：“我跟你去。”

陈胜利愣了一下，他望着这个毛孩子，想了想说：“你不能去。”

“你是怕我也回不来吗？”王小北歪着脑袋，把眼泪擦干净，“我是一定要去的，我的……我的爹去过，所以我也是要去的。”

王小北看见陈胜利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陈胜利把两只手搭在王小北的肩膀上，他想说什么，还没张嘴，却听到王小北先开口了，王小北问他：“你要去找红军吗？”

“你晓得红军？”

“晓得。”

“王小北，你听我讲，”陈胜利把王小北衣服的纽扣扣牢，然后说道，“你不能去。”

这时候，林见鹿进来了，林见鹿觉得陈胜利特别厉害。林见鹿听父母聊起过红军，说“红军是一支了不起的军队”。林见鹿把茶杯放好，他和陈胜利也拥抱在了一起，他说：“先生，您教我的我都会记得。”

后来，陈胜利一个人走出了房门，他一次头也没回。陈胜利的步子迈得很大，他还跑了起来。他对王小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野菊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再后来，王小北也走出了房门，他也一次头都没有回。王小北可不想留在林府，他对林见鹿说：“我可是要去找红军的，我以前说过的。”

王小北偷偷地跟着陈胜利。在王小北的身后，还跟着文质彬彬的林见鹿。林见鹿说：“那我也要去找红军，我现在说过了。”林见鹿决定和王小北一起去找红军，他既是舍不得陈胜利，也是想见一见红军的队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见过了就好回来了。

王小北和林见鹿都走出房门的时候，围墙上的麻雀也飞了起来，它们飞向了更远的地方。

陈胜利走得很快，在王小北和林见鹿的眼里，他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晃就没了人影。

“都怪你，走路走得跟个王八一样。”王小北有些生气，他是为了等体力不支的林见鹿才跟丢了陈胜利的。

王小北和林见鹿现在走的是一条七弯八绕的山路。翻过了这座山，再往前走二十来里路，才会有人家。这儿有一大片毛竹，清明前后，新鲜的嫩笋会你争我赶地长出来，王小北以前就和爷爷来这儿掰过春笋。王小北听爷爷说过，这山的后面是通向北方的，所以他猜测，陈胜利是想要北上的。

开始变天了，乌云层层叠叠的，凛冽的秋风迎面而来。王小北和林见鹿都知道，这是马上要下雨了，还是大雨。这儿可是山路呀，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一会儿下了大雨可怎么办？躲都没地方躲。

要按照王小北的速度，下雨前翻过这座山头是不成问题的。可林见鹿不行，他走得实在是太慢了，别说翻过山头了，就是能到达山顶都谢天谢地了。

眼看天越来越阴沉，王小北急得直跺脚，可无论他怎么拉，也拉不动林见鹿了。

“快走呀，咱们要是翻不过去，等雨那么一下，天再一黑，那可就麻烦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再歇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林见鹿早就顾不得公子哥儿的形象了，整个人都趴在了山路上。他突然有些许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跟上来？父母早就说起过，红军是一支苦部队。这还没见到苦部队呢，自己倒先苦上了，那见到之后得多苦呀？

一滴雨滴准确无误地滴进了正仰头看天的王小北的眼睛里。王小北清楚，大雨来临了。他想要再拉林见鹿，可林见鹿早把两只手都藏进了怀里。王小北拽起林见鹿的胳膊就往前拖，边拖边说着：“再累也不能在这儿躺着，大雨下来，山路就更难走了，到时候吃人的野兽也会出来的。”

林见鹿一动都懒得动了，任由王小北拖拉拽抱的，他说：“王唢呐，你少吓唬人，我看过《西游记》。那上面说，吃人的都是妖精，他们都住在山洞里，只吃一个叫唐三藏的和尚，不吃我。”

“你怎么知道妖精不会吃你？他们饿了就是要吃人的。”王小北可没看过《西游记》，可他从小也听爷爷讲过孙猴子的故事。

“我又不是和尚，干什么吃我？”林见鹿索性坐了起来，摆出一副要和王小北理论的架势。

“那你待着吧。”

王小北再也不拽了，他撇下了林见鹿，在落下更大的雨滴之前，独自沿着山路抵达了山顶。从山顶往下看，山下果然有一支正在行进着的长长的队伍，王小北猜想那一定就是红军的部队了。

王小北狂奔下山，他马上就能再次见到陈胜利了。此时，冰冷的大雨也正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疯狂地坠下来，像千军万马一样。

天完全黑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山风在大片的毛竹和杂草里穿梭，周围什么亮光都没有。林见鹿躲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刚好能塞进他侧面身体的石头缝隙里。林见鹿又冷又饿，他现在倒是有点想念王小北老是挂在嘴边的白面馒头了。虽然他躲在石头缝隙里，可豆大的雨滴还是会飘洒进来，冻得他瑟瑟发抖。

林见鹿不敢睁眼，除了白面馒头，他觉得王小北还有一句话也说对了，那就是野兽。在王小北走后不久，林见鹿就听到了怪声，要不是怪声瘆人，他这会儿可能还趴在原处呢。林见鹿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心里狠狠骂着王小北，都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自己这个读书人没负心，他王小北倒是先不仗义了。

“林见鹿。”

王小北还是回来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林见鹿一个人待在这黑漆漆的山林里。

“王唢呐，你是不是妖精变的？你不是走了吗？你是妖精变来吃我的吧？”林见鹿抽泣着，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乐开了花。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某个时候，如此想见到王小北出现在自己身边。当初王小北把自己的蛐蛐踩死那一瞬间，林见鹿恨不得这辈子都别见到这个讨债鬼了。

“你，你别动！”王小北打了个寒噤，他看到有一条粗壮的蛇正沿着石壁游动。蛇游得很缓慢，它吐着芯子，离林见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让我不动我就不动啊？”林见鹿见到王小北回来找自己，内心还是感到一阵温暖的，不过他的气可还没消。

“有蛇，你头上有蛇！”王小北边说边拗断了一根细长的竹子，他把竹枝掰断，就留下了竹子前端的分叉。

“王唢呐你说得很对，我吃力死了，是不能动的。”林见鹿瞥见了蛇的尾巴，小腿肚子一瞬间就软趴趴的，站都站不稳了。

王小北悄悄靠近林见鹿，生怕惊动了蛇。他可听爷爷说过，蛇能吞下比自己大好多倍的东西，林见鹿这样的，那还不得一吞一个啊。王小北眼疾手快，他找准角度后，趁蛇不注意，用力将竹子前端的分叉插住了蛇的头部，紧接着冲林见鹿喊：“你快跑！”

林见鹿撒腿就跑，可是他没跑出几步就摔了个狗啃泥，这会儿他可顾不得疼了，爬起来继续跑。王小北不敢松手，蛇的身体盘住了竹子，不断地发出“咝咝”声。王小北听得很清楚，这比山林里的冷雨更让人发寒。见林见鹿跑到了自己身后，王小北也撒开脚跑，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两个人在看不清路的山林里疯跑，嘴上还不断地喊着：“哎哟妈呀，哎哟妈呀！”

疲劳、饥饿和寒冷，一下子全都没了。林见鹿和王小北在无比的恐惧中，把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当这些感觉重新回到他们身上时，他们已经躲进了一个山洞里。山洞不知道有多深，至少林见鹿和王小北比试扔石头时，山洞里的回声很远很远。山洞是避雨最好的选择，如果没有找到这个山洞，王小北和林见鹿恐怕就得淋一晚上的雨了。

“你干吗又回来了？”林见鹿问王小北。

“我晓得红军要往哪儿走了。”王小北在林见鹿说话的空隙，从山洞里拾来了一些干草和几块石头。

“红军告诉你了？”林见鹿脱下了身上淋湿的衣服，拧出了很多水。

王小北又去洞外拗来了一些树枝，准备搭一个支架，用来晾衣服。他指了指上面，说：“在山顶，我看到了。”

林见鹿把衣服挂在支架上，又朝山洞深处瞅了一眼：“你说，这里面会不会住着一个吃人的妖怪，比方说耗子精？”

王小北又咳嗽上了，他的感冒本来就没好利索，现在又受冷又淋雨，身体状况很不好。王小北从怀里捧出一把山棯子，递到林见鹿面前，说：“妖怪吃不吃人我不知道。这是我去拗树枝时看见的，你吃不吃？”

“这是啥呀？”林见鹿可从没有见过山棯子。

“山棯子。”王小北说完，就往嘴里扔了一个。

林见鹿看着紫色的山棯子，心里一阵犯嘀咕：“我可不吃，万一有毒呢？”

王小北把山棯子装进了口袋，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你真不吃？”

“不吃。”林见鹿坚定地拒绝，“说了不吃就不吃。”

王小北把拾来的干草垫在石头上，当凳子来坐。林见鹿实在是冻得受不了了，他没坐，而是把石头围起来，弄成了一个小柴灶。可是，没有火种，怎么点火取暖呢？王小北有点发愁，林见鹿想到出门前拿了父亲的火柴，他赶紧翻口袋，拿出火柴舒了口气，幸好还没湿透。

生了火，洞里就明亮了，王小北和林见鹿也没那么冷了。王小北找来了更多的干草和干树枝，他们不敢把火生得太大，怕一下子就烧完了。王小北靠在洞壁上睡着了，他太累了。林见鹿可睡不着，他的肚子咕噜咕噜不停地唱着歌。他突然想，现在要是有个妖精能给自己吃一顿饱饭，自己就算被妖精吃掉也没啥。

王小北的口袋里应该还有山棯子，刚才他全拿出来的时候有不少，可他就吃了五个。林见鹿不吃归不吃，可他还是要留意王小北吃了多少，毕竟吃多了万一中毒呢？可不是自己真想吃。不过现在，林见鹿是真的想吃了，中毒就中毒吧，总比饿死强，况且，王小北不也没事嘛。

林见鹿把手伸进了王小北的口袋，可是，口袋里是空的。

“不对呀，就是这个口袋呀。”

“我把山棯子放那边口袋了。”王小北突然睁开了眼睛，“就怕你偷吃。”

“原来你没睡着啊！”

“睡着了，可是被你来回走动的声音又吵醒了。”

王小北掏出了山棯子递给林见鹿，林见鹿一口一个吃起来，果然，吃东西的感觉是最棒的了。林见鹿总算是理解“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的意思了。

雨还在下，洞里的火越发小了，谁也没有发现，在离山洞洞口两三米的杂草中间，有一朵野菊花正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