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天在把你肆掠一空之后,一定还把一件珍贵的东西藏在你的身边,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了。
楚云天和隋意发现了。他们不是用眼睛,而是凭天性发现的。
七年前,当他们被大革命扫地出门,被赶到这座小楼的顶层里时,就认定上天并没有亏待他们。
这两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登着这通往老楼顶层的破旧的歪歪斜斜的楼梯,以为从此要苦不堪言。这种尖顶小楼的顶层通常都是一间小屋,间量狭小,一半坡顶,东面和南面各有一扇小窗。这种西式小楼的顶层过去都不住人,用来堆放家中闲置不用的各种杂物,小窗只为了通风。但这房有点特别,有一扇不大的长方形的窗子在坡顶上,是一扇天窗。更特别的是,由于这种楼房是木架结构,顶层里至少有六根柱子,根根粗大,它们是支撑整座小楼骨架中间的立柱。可是到了顶层里,就把本来不大的空间切碎。屋里到处立柱,光线射入,柱影横斜,看上去好像在密林深处。楚云天和隋意都是在洋楼林立的五大道地区长大的,各式各样的房子见多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房间。房间虽然狭小,却能引发人的想象力。隋意抬头对个子比她高半头的楚云天微笑着说:“我喜欢。”
楚云天说:“我也是。”他好像来到了一个新天地。
这时是他俩之间最美好的生活感觉。夫妻间最好的感觉是共同的感觉。
十九世纪末,英国人最早在天津开辟租界时,向西直抵墙子河东岸,没有过河。这条河是咸丰年间著名的统兵大臣僧格林沁为了护卫天津,筑立濠墙,而筑墙必需取土,自然就形成了这条护墙的河,故俗称“墙子河”。河面不宽,弯曲逶迤,一度它是天津老城与租界之间的一条界河。租界在河以东,老城在河以西。庚子事变后,强势的英国人便毫无顾忌地迈过墙子河,把河西边一大片土地作为自己辖管与享用的推广租界。于是,各式西方风格建筑便在墙子河两岸形姿各异地冒了出来。谁也说不好楚云天现在住进的这座小楼最早的主人是谁。一些城市建筑史的学者认定是早期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外国人,他们的根据是这时期洋人盖屋顶所采用的多是舶来的瓦棱铁板。这种铁板厚重坚实,表面涂漆;有的涂成深蓝色,有的涂成深红色,直到后来再盖房屋才渐渐改用了本地烧制的瓦片。如今这种早期的铁板尖顶的房子已经所存无多了,多少带一点这个城市租界时代初期特有的异样的挺生硬的历史气息。
楚云天住进的这座小楼,南边临河,一排三座,全都不高,式样完全相同,都是尖顶三层,灰白的墙,红色屋顶,竖长的铁框窗,铅制的泻雨水管,没有什么装饰,反倒有些古朴。租界早期建房的土地十分宽裕,每座小楼四边都有挺大的院子,房子中间全是高高的树木。由于时过久远,红顶斑驳陈旧,墙体残损灰暗,与四周的树木或隐或显地融为一体。如果站在河对面犹太教堂的高台阶上远远望去,很像一幅褪了色反倒更富于诗意的老画。
城市的历史美只有诗人和画家才能看到。多年里,楚云天常把画架支在对面河堤上,画了许多幅他家的水彩风景。他还约罗潜和洛夫三个人一起来画过。在他自己这个题材的画中,他最喜欢的是一幅雪景。那是在一次大雪过后,他踩着河堤上厚厚的积雪写生。当时手脚全都冻僵,但他完全顾不上了,他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便激情难捺地把这景象留在画中:一片皑皑大雪中,三个暗红色峻拔的屋顶默默地挺立着,周围全是黑赭色树木缭乱又自由的枝条。
罗潜也最喜欢他这一幅。他说:“立在雪中的这三个红色的尖顶小屋,就是我们三个人。”
洛夫说:“哪天我们也搬来,一人住一个屋顶。”
楚云天很高兴他们这么说。
女人总是比男人更着意于生活的情致。
隋意迷恋他们这个怪异的顶层小屋。她说这个小屋“天生就是活的”。为什么呢?因为阳光。房间里只有阳光是变化的。由早到晚,光线不同;屋中的光影连同色彩、氛围,也都在变化。窗子小,照进来的阳光就成了一束。她喜欢静静地在屋里读书或做事时,留心这一束光在屋中无声的行走。光线随同时间移动,不留踪迹,屋中的柱子们却一会儿你亮起来,一会儿我暗下去,有的完全成了黑影。这窗子不仅是用画面来呈现的时钟,还是用诗意呈现的日历。当窗外浓荫遮蔽时,夏天充满魅力,外边蝉鸣一片。然而秋天一来,一定会把这大自然厚厚的窗帘一点点扯开,让秋天的太阳在窗子上愈来愈亮。
奇怪的是,这幢至少应该有五六十岁的木结构老屋,怎么还散发着很浓郁的木头气味。凡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却喜欢闻到这种大自然才有的气味。
最让隋意自豪的还是他们屋顶上的天窗。
她特意把他们一张不大的床放在天窗下。她喜欢懒洋洋地躺在床上,面对这扇小小的天窗。天窗总是更神奇,不仅有雨点轻轻地敲打,雨水哗哗地冲洗,几片落叶或一片落花来做客,隔窗与她相望;还有大雪封窗,然而在冬天的太阳不懈地努力下,这厚厚的封窗大雪从中间一点点化开,露出这世界最纯净、最高远和最无穷的蓝色。如果这蓝天深处中还有一只鹰在盘旋呢?
“可惜我无法把它给你画下来。”躺在她身边的楚云天说。
“它不属于绘画,它属于诗、散文、音乐。”隋意说,“你可以把它写下来,用你的另一支笔。”她扭头欣赏地看着他。
她欣赏他,当然他也欣赏她。他们彼此的这种欣赏是没有距离的,由来已久地相互交融在一起。他们的父亲都是医生,是朋友,他们童年时期在长辈的往来中就一起玩耍;他们住在同一社区,而且是非常特别的社区;他们还是少年时代的同学;上大学时楚云天学绘画,隋意学医。但共同的对文学与艺术的酷爱使他们一直来来往往。楚云天有天生的绘画禀赋,也喜欢写诗和散文。如果他学文学,他一定是握着另一支笔的楚云天。隋意并不画画,也不写诗,但她是艺术超级的享受者。因此,她欣赏云天,欣赏他天生对艺术的非同寻常的感知,还有他的艺术想象。在她眼里,楚云天就是一个艺术的源泉,不竭的源泉。
而云天欣赏的,是她对艺术的悟性。悟性是天性。悟性是看不见的。它是一种直觉与感性,但它是艺术的本质。
也许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被感动的,她很自然也受到了感动。她为之陶醉的,他一准也是。更重要的是,他把艺术奉若神明,她似乎是天生的精神至上。谁能懂得这对年轻人心里装着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用?
在外人眼里,这顶层小屋低矮压抑,一堆柱子,天天要躲来躲去,尤其坡顶的一面,个子高高的楚云天常常会撞头。夏天里晒了一天的铁皮屋顶,到了夜间也很难把热气散尽,屋里如同蒸笼,实在睡不着时只能坐在窗台上吹风。冬天里小屋的外墙单薄,室内一如冰洞,天天睡觉前楚云天要先钻进被窝,用身体给隋意把被窝焐暖,再叫隋意笑嘻嘻、不大好意思地钻进来。他们为什么还以自己的陋室自豪?
能够真正明白他俩的还是罗潜。在罗潜眼里,楚云天和隋意在一起是上天的杰作。他羡慕楚云天的幸运。找到生活上的伴侣不难,要得到精神的知音恐怕一辈子都难找到。罗潜说过,为什么上天把隋意这样好的女人给了楚云天?罗潜这是羡慕,还是有一点嫉妒,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在外人眼里,这对年轻人整天有说有笑,叫人费解。他们都是从五大道“扫地出门”被赶到这里来的。据说他们原先住在睦南道上一座讲究的英国式的别墅里。现在他们蜗居在破屋顶里,生活一落千丈,真的能活得如此快活吗?
那不是一个舒畅的时代,照亮内心的还在于自己。这光亮并不是苦苦寻找来的,而是他们的天性,与生俱来。无论是云天把一幅得意的新画作用按钉按在小屋的木墙上,还是隋意买来些好看的碎布缝成一个又优美又优雅的靠垫或枕套。他们都会一同说一说,表达感受,高兴几天。
楚云天在艺术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轻工业局的设计室工作。他不喜欢那些单调乏味的包装设计,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真正活在他们的小沙龙里,在社会一些真正的艺术与文学的信徒之间,在他与隋意不断用美来创造的小小又生气盈盈的生活空间里。
隋意从小就是那种抱着一本书一看一天的姑娘。楚云天知道她也悄悄写点东西,但她没有给他看过一个字。不像楚云天,一有得意的文字或句子就念给她听。她少年时曾对云天说,她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李清照。她曾经还有一个希望,就是能和云天在同一所大学里念文学。她欣赏他文字里常常冒出来的灵气。她说他的灵气像孙悟空那样一下子就蹿出来。然而,少年时的理想在现实面前总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碰就破。到了高中毕业,她的两个梦想竟然全都落空。一是在云天那里,云天认为自己对绘画的理想超过文学。他还认为当作家不用急,大部分作家全是“半路出家”,所以他报考了艺术学院。二是在自己这里,自己没有遂愿是由于顺从了父亲的意志。父亲是国内一流的眼科专家。父亲认为女儿聪慧、文静又镇定,别看她外表不强,但遇事镇定;镇定是学不来的,天生的。父亲还说,他的爱女穿上白大褂就是一位出色的眼科医生。
他们的选择并不如愿。那时代,大学生毕业要听从组织分配。楚云天虽然是高才生,但家庭背景不够硬气,被分配到轻工业局做产品包装设计。这工作与他心中的艺术无关,甚至背道而驰。隋意虽然做了医生,后来由于受父亲“反动权威”所累,被医院当作一个底层的医务人员使用。可是这对于他们都没有太大的妨碍。因为他们心中另有一份珍爱与高贵。
爱艺术的人都追求生活的艺术化。爱美的人更加热爱生活。真正热爱生活的人必定关注每个生活的细节。隋意没有像云天那样把心放在艺术的进取中,却把小小的木屋做了自己焕发想象的空间,她在乎家中每一件东西的品位。事物真正的品位与它的价值贵重与否无关。关键是它的美的形态、色彩的谐调与文化的韵致。隋意与云天有共同的准则:
“美的敌人不是丑,而是俗。”
他们这样的生活观是否有点苛刻了?
洛夫笑着对他们说:“有点精神上的奢侈。”
罗潜说:“物质上一无所有,精神上不免奢侈一些。”
云天说:“我们并不因此而辛苦,而是因此更快活。”
当他俩各推着一辆破自行车走出红顶小楼的院门时,这对年轻人真有点迷人。云天高高的个子,修长的双腿很直,头发又长又软,有点散乱和不修边幅,一双眼睛略带一点忧郁;在他身边的隋意苗条而轻盈,她从小就喜欢剪短发,穿一条洗得发白的毛蓝布的长裤,扁扁的脚穿着白袜黑鞋。她算不上美艳夺目,却有一种娴雅的美,鼓鼓的脑门下,细眉细眼,微翘的下巴;她很少说话,不轻易地笑,但只要她与云天相视,都会不自觉地露出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