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荒原上的野花是美丽的天意。

他外衣兜里揣着半本没有封面、缺张少页的小画集,却像得到一本天书那样,兴奋得好似浑身冒光。他使劲儿蹬着一辆老旧的匈牙利自行车,吱吱呀呀穿行在雨后漆黑的街道上。他喜欢驰车在这种晚秋时节雨后冷飕飕的夜里。昏暗的路灯在雨湿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迷离的光,并与树隙间楼宇中远远近近的灯光柔和地呼应着,让他感受到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特有的静谧与温馨。只有老的城市才有这样深在的韵致。

在这个没有私家车和高楼大厦的年代,老城市的空气中常常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气息。房屋老旧,行人很少,纯净的空气里充满了淋湿的树木散发出的清冽的气味,叫他禁不住大口地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恍若穿行在一片无边、透明、清凉的水墨中。

临出来时,妻子隋意几次叫他围上围巾,他还是忘了,脑袋全是衣兜里那本画集里各种神奇的画面,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迎面扑来很凉的风从领口一直吹到他的胸膛上,他也没有感觉。他急着要给好友罗潜带去一个剧烈的震动。他要看到罗潜面对这本意外的画集表现出的目瞪口呆。他能想象得出罗潜会是什么样子。他那双小眼,还不从脸上蹦出来!

他进了罗潜家所在的大杂院里,一直把车骑到院子的最里边才下来,急急忙忙把车子倚在树旁,锁了车。罗潜在家,他的窗子亮着。

往常,他总会情不自禁在罗潜屋前停住脚步,欣赏一下罗潜这个分外迷人的小屋。他特别欣赏这间小屋如画一般的景象。别看这小屋不过是二三十年代一座老楼后院的一间储藏室,低矮又简陋,一门一窗而已。然而,它远离前边那座拥挤着五六户人家的老楼,独处后院的一角,看上去,好像被历史遗忘在这里。屋顶和门都有点歪,墙皮剥落得厉害,颜色却斑驳又和谐,屋前几株老树有姿有态地横斜遮翳。他——楚云天曾笑着对罗潜说,像一间世外僧房。

罗潜笑了,他很满足。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叫人忘了才好。

雨后这小屋应该更美。但他下了车,停也没停,急匆匆几步就闯进屋,从衣兜里掏出那半本画集往罗潜手中一塞,什么话也没说,两眼只盯着罗潜的反应。罗潜也没看他把画集一翻,果然傻了,一脸惊呆的表情,问他:“你从哪儿弄到的?”

他笑道:“刚从一个亲戚家一堆发还的抄家物资里拣出来的。”他摆一下手说,“先不说这些。先说这画集怎么样吧?”

“太伟大了!”罗潜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他说,“老实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些画,也不知道这些画家是谁,但肯定是一本多人集。哎,洛夫马上就要来了,他说他借来了几张好唱片。咱叫他看看,这方面他知道得多。噢,他来了。”

罗潜话音刚落,门开了。一个年轻男子裹着一股冷风与雨气生气勃勃地闯进来。这男子个子不高,身体结实,像个足球队员;面孔漂亮,头发又浓又密,有点天然的卷发;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闪着活力。他带着一种冲劲儿说:“好啊,云天也来了。罗潜把你叫来听音乐的吧?今天我叫你们听一听——什么是天堂里的声音。”说着,他一掀外衣,从怀里拉出一个挺大的扁扁的纸包。

罗潜却说:“你先别急,这里有更厉害的东西先叫你享享眼福!”他把手中的画集递给洛夫。但他不是随随便便递过去的,而是像把一件什么非凡的宝贝交给洛夫,那神气竟有点神圣感。

洛夫拿到手里一看,竟然惊奇地叫起来:“这是——哎呀,是马蒂斯!凡·高!这也是凡·高啊,还有雷诺阿,这是莫迪利安尼!这是——这是谁我不知道,但这一张肯定是伟大的毕加索呀!”洛夫是一个太容易激动的人,他说,“这些画家我对你们都说过,全是印象派抽象派的大师!我老师原先珍藏着一套全集,二十四本,日本人印的,我翻过好多遍,可惜抄家时全给烧了。这是谁的?从哪儿借来的?能看几天?”

罗潜和楚云天笑而不答。洛夫愈问,他们愈不急着回答。

洛夫说:“你们不告我,我就不叫你们听这唱片。罗潜,你敢说你不想听这唱片吗?知道这是什么音乐吗?”

罗潜是音乐迷。在这个精神饥荒的时代,他扛不住这诱惑,马上服软了。他笑着对楚云天说:“告诉他吧。”

楚云天对洛夫说:“这本画集是咱三人的,无限期共同享用。”

洛夫一听,激动得张开臂膀,一下子把楚云天拥在怀里。跟着,他把自己带来的纸包打开,里边是两张黑胶唱片。他先拿出一张,说:“这张上边写着中文,你们猜是谁的曲子?肖邦的《波兰舞曲》,顾圣婴弹的。”

罗潜说:“顾圣婴弹得很优雅很深切,她内心修养很深,可惜她自杀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听到她弹的肖邦。”

洛夫说:“这一张上边是外文。不是英文,是俄文,我看不懂。罗潜,你中学学的是俄文,能认出是谁的曲子吗?”

罗潜接过唱片仔细一看,露出的惊讶不亚于刚才看见画集时的表情。他张着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这神气是什么意思?”云天问他。

“这是老柴的第一啊!”罗潜说。

“什么叫老柴第一?”云天问。

显然云天不如罗潜和洛夫更懂得音乐。洛夫对他说:“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呀!他最棒的协奏曲!就像你拿来的这本画集一样棒。‘文革’前我听过一次,激动得全身发抖。我一直认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这曲子了呢。噢!今天居然听到了。”他的眼睛直冒光,接着说,“怪不得昨天我对延年说我很想念柴可夫斯基,再也听不到他的音乐了。他听了从柜子下边把这两张唱片掏出来,说借给我听。我一看,一张是肖邦,这张是俄语,我看不懂。我问他这是柴可夫斯基的吗?他说你一听就知道了。我猜是,可没想到竟然真是!延年这家伙,真够朋友!哎,咱们还扯什么啊,快听啊!”

对于楚云天,有两个家。一个是他与妻子隋意的“二人世界”,那个世界妙不可言。一个就是好友罗潜这间矮小简陋的僧房,这地方却是他的精神的殿堂。他喜欢这个狭仄而贫寒的小屋,所有东西没有一样是刻意放在那里的,全部是随手放的。一种散漫和自由自在的气息融混在一种淡淡的油画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里。连挂在墙上的大大小小的画,也是东一幅西一幅,没有讲究。这些油画、水彩画、炭笔的草稿都是罗潜自己画的。他屋里从不挂别人的作品,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连屋子里的床、桌子、沙发,也全是自制的。但他无心把这些东西制作得精致,只是用长长的钉子把一些粗大的木头横竖钉在一起,再配上一些用稻草、棉花和粗布缝制的垫子,上边扔几块杂色的旧毯子,可是坐上去却很舒坦,好像随便倚在土坡或草堆上。桌上几个粗拉拉却有味道的陶罐,搪瓷的水杯,吃东西的盘子,杂书和纸,中央撂着一个橄榄绿釉的空酒坛子,被当作花瓶使用,这便是屋子里最考究的装饰品了。坛子里的花草却是罗潜进出家门走过院子时,看到哪一丛野花或哪几枝叶子有些味道,顺手摘采下来放进去的。有时是一束刚钻出许多发亮的嫩芽的枝丫;有时是一束变红了的多情的秋草。他的眼光独特,他采摘来的东西总有一种特异的美。有时——他会把这些闲花野草搬到画布上,再挂上墙。他说:

“艺术可以把瞬间变作永恒。”

他屋里还有一件东西,在屋角,像一个小小的立橱,上边蒙着一张破旧的军毯,毫不起眼。但军毯下边却是一台老式的柜式唱机,它是罗潜的宝物,也常常是他们三人聚会时的主角。

这唱机应是几十年前租界时代的遗物。原是罗潜一个朋友家里的老物件,没人听了,东西大又占地方,罗潜喜欢,朋友就给了他。唱机里居然还有满满一小铁盒唱针。在那个时代,广播里能够听到的只有语录歌和样板戏。有了这老唱机,罗潜他们可就拥有了天堂的一部分。接下来他们要努力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去搜寻一些老唱片。不管谁弄到一张,三人必约在这里一起来听。听这些被禁的唱片是有风险的,他们屏声静息,把声音调到很小,还不时到窗口看看外边有没有人。然而,偷吃禁果从来都是一种极大的快乐,不管是哪种禁果。

现在,当罗潜把“老柴的第一”小心翼翼放在唱机上,再把唱机头轻轻放在唱片上,坐在沙发上的洛夫和楚云天都不觉把身子和脑袋向前探,好似急切地要获得这来自天外的神曲。当音乐声一起,他们便立即被老柴无比的魅力,被一种富丽堂皇、壮美雄浑的旋律所震撼,所笼罩,所征服。特别是楚云天,他头一次听到这曲子,他感觉一股极其巨大、流光溢彩的洪流由天而降,一瞬间将他裹挟其中,并使他整个人悬浮起来,旋转起来,卷进一片宏大、神奇、优美、让他心灵激荡的轰鸣中。

这里是他们三人的一个小小的沙龙。

当然,他们对外绝对保密。那时人人都活得胆战心惊。特别是由于1956年那个匈牙利“裴多菲事件”,“沙龙”这个词儿便被视为异端。他们认识的几个酷爱诗歌的年轻人常常聚会,被人告发,就莫名其妙地被定性为“裴多菲式的小集团”关进去了。他们悄悄自称这里为沙龙,只是因为这里是他们甜蜜的精神聚集地,只是用来表达三个艺术好友相聚一起时分外美好的感觉。他们喜欢这种互为知己的感觉,共同沉浸在一种“艺术美”里的感觉。他们还以“三剑客”自许以表示他们之间这种精神上的密不可分。每当他们从这个被大革命洗劫过的贫瘠又荒芜的城市里,挖到一张禁听的老唱片、一本私藏的画集或一本名著,都会点亮他们的沙龙,带来一场酣畅的盛宴,成为他们一连多日的中心话题。

楚云天的音乐知识有限,但他有很好的音乐感觉。他很容易被音乐触动、牵动和感动。音乐好像天生与他绘画相关,音乐总唤起他对一些崭新画面的想象。他对罗潜说:“你把唱机放到我家去吧。”

一直单身的罗潜笑眯眯地说:“它是我妻子。”还说,“你要把它弄去,就不再到我这儿来了。”

现在坐在那里的楚云天一动不动,已经完全融化到音乐中了。洛夫则不时把抑制不住的激动表达出来。有时禁不住站起来,随着一阵高亢的小号一挥手,高声说:“一片光照进来了。”他的眼睛亮闪闪,好似真的面对着夺目的强光。罗潜则一直在翻那本画集。

洛夫说:“你为什么不听音乐?”

罗潜的眼睛痴迷地看画集里的一幅画,嘴里却说:“我的耳朵一直在听,我更喜欢刚刚的第二乐章,像一曲牧歌。像我理想中的一幅画。”

楚云天这才说话:“我也是,第二乐章太美了,还有一点忧郁,一点失落,一点抚慰。”

罗潜看了楚云天一眼说:“你的感觉真好。”

听了老柴,他们便说老柴,由老柴说开去。说到列维坦,楚云天马上联想到契诃夫的《草原》。他们三人中更靠近文学的是楚云天,他读的书最多。他说《草原》里那种淡淡的忧伤可以在列维坦的画里看到,也可以从老柴这支曲子里听到。于是他们讨论起俄罗斯人的性格与气质。洛夫说:“我还是更喜欢法国人。”

罗潜说:“我们现在在老柴的音乐里,还想不到法国人。”

洛夫说:“你手里的画却是法国人画的。”

这一代人的艺术修养很特别,也很畸形。在他们成长的期间中苏关系好,苏俄文艺几乎占领了中国文艺的一半。在中国人眼里,苏俄文学几乎就是世界文学,苏俄艺术的经典就是人类经典。在他们三人中,年长三岁的罗潜尤其如此。洛夫在艺术学院做教师,他眼里的世界自然宽阔了一些。然而,那时代的人都被关在国内,他们的世界只不过都是从所能见到的有限的书本中想象出来的罢了。

楚云天笑着对洛夫说:“现在还是多享受一下俄罗斯的忧郁吧,你先把你的法国人收起来。我建议今天咱们先不听那张肖邦,今天心里只带着老柴的感觉回去。”

洛夫很欣赏地看楚云天一眼,说:“我赞成,咱们心里的东西不能太杂了,这样才能记忆得深,消化得好。下次咱们只听肖邦。不过,今天我得把那本画集带回去看。”他不等罗潜反对,便抢着说,“音乐在你这儿呢,绘画先给我。对不对,云天?”

楚云天说:“我同意,二者不可兼得,一人一件宝贝。”可是他又说,“那么我呢,我可是一无所有了。”

洛夫说:“你是无产阶级啊!”

楚云天不干。

罗潜说:“你又不是纯粹的无产阶级,你心里可装满老柴呢。”

楚云天觉得他这句话好。他现在心里的确装满了老柴。

沙龙活动结束了,夜很深了,他们该散了。外边还有点细小的雨,风更大些,而且比来时更凉,那时候的人不大在乎这点风雨。他俩——楚云天和洛夫心满意足地从罗潜的小屋走出来。真好像十九世纪从沙龙出来的巴黎的艺术家们,个个都是神采奕奕。一个口袋里装着那半本画集,一个心里揣着美妙的音乐感觉,自我感觉都是富翁。他俩跨上各自的破自行车,吱吱呀呀骑出罗潜这个老旧、黝黑而湿乎乎的院子,然后相互亲切地摆了摆手,分道扬镳,美滋滋地消失在凉得有些发冷的漆黑的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