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外销画文物的研究价值

上文所述外销画具备三个方面的价值，符合文物的定义，是研究中西文物交流以及中国近代文物史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然而外销画虽曾熙攘一时，但这类带有独特气息的绘画作品始终未能受到一般研究者的重视，在中国文物史上也未曾留下显著痕迹。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中国美术史的研究以水墨文人画为正统，而清代外销画多被视为长于技艺、流于匠气且了无旨趣的“匠画”，很少被涵盖在内；二是一些学者认为外销画的题材和内容来自画师的虚构想像，因此不具备研究价值；⁽¹¹⁾三是因外销画多受商业利益驱使，是批量生产的商品，在传统的国内研究者看来艺术性稍显不够；四是目前绝大部分尚存的外销画多庋藏于西方各国的博物馆、商业画廊或私人手中，而国内公私博物馆罕有收藏，长期以来我国美术界和学术界基本上对其知之甚少。

那么，为利而生的外销画是否难有被评鉴的价值？

（一）艺术审美价值

认为外销画不具备研究价值的一个主要观点是画作的商业性过于浓郁，无法体现艺术创作的独立性。在传统美学研究的思维框架中，艺术性最明显的标示之一便是要脱离实用和功利。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中国的研究者们对于画家如何谋生与从事艺术创作之间的问题，一般都小心谨慎地避开讨论，在传统意识中，优秀的画家不用考虑世俗烦扰。在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文人们看来，如果承认创作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将其作为商品出售，会贬低画家的身份，如此一来身份所象征的品味与背后的审美价值便会大打折扣。⁽¹²⁾所以，在遵循传统意识的研究者眼中，外销画自诞生之初所带有的商业性就是它的原罪，这使得外销画与其说是艺术品，毋宁说是商品，其中暗含的逻辑似乎是商品交换性越浓郁，它的艺术性就越单薄。

这种观点偏向于以黑白二分法将艺术性和商业性相对立。那么，以商品交换为主要目的之物可以被视为艺术品吗？答案取决于人们如何界定艺术和艺术品本身，这也是近代文物学的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

鉴于对艺术本身的认知具有一定的主观性，一般而言，艺术被抽象成一种能够满足某种审美或情感需求的文化现象，对于艺术的界定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艺术是可定义的，另一种认为艺术是不可定义的。赞成艺术是可定义的观点认为艺术能够满足人类对美的需求，通过某种方式使得人的情感得到释放与共鸣。⁽¹³⁾但这种对美的回应本身很难言明，所以更多人赞同艺术的不可定义性。莱顿就认为艺术本身是难以定义的，不仅是因为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还由于这一界限会随着潮流和意识形态的改变而发生变化。⁽¹⁴⁾具体到绘画这个重要的文物类型而言，它是有形的历史文化载体，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会随着不同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风情习俗等方面的改变而变化。

无论艺术是可定义还是不可定义，它总有一个物化的表达，这种表达即是文物的意义之所在。各类文物的艺术功能之指向性是一致的，即最终要达成审美旨趣和情感诉求。从这个指向性来看，不管是为了商业交换还是纯粹为了审美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品，都不过是艺术的一种介质，艺术情感通过这一介质被认知。艺术品和非艺术品本身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二者并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关系。按照哈塞尔伯格的观点，只要物品能够具备美学意义，那么就可以被称为艺术品。⁽¹⁵⁾丹托在《艺术的终结之后》一书中认为，若视一个物品是艺术品，那么该物品必须有表达意义的作用。⁽¹⁶⁾要让物品具备体现美感、回应情绪、表达意义的功能，就必须加入观者的主观评判。可以说正是各色的观者，如艺术品的创作者和鉴赏者、研究者和评判者，他们的认同建构了艺术品这个概念。具体到外销画的研究中，对于其艺术性的判定，也无法脱离观者主观的左右，这一点恰恰是相关文物审美价值判定的核心问题。

那些判定外销画不具备文物审美价值的标准甚为主观，这种主观性主要以传统中国绘画的标准来进行衡量。该观点执着地认定外销画所蕴含的商业性遮蔽了其艺术性，外销画所体现出来的美感也不符合传统文物的审美功能，因而没有多少研究价值。然而，文物既是有形的物质载体，又有无形的文化内涵，它无法独立于社会背景和时代背景之外。文物价值的升降沉浮、功能的万端变化，概因观者持有的标准而变化。观者自持标准的转移是内嵌在整个社会结构与历史环境之下的，不同的社会背景与历史环境会催生出特定的审美风格与美学感悟。在中国传统美学熏陶下的评论者们大多以外销画非中国绘画之正统而忽视其审美价值。然而，从绘画技法的承接关系上看，外销画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中国较早接触到西洋画技的一支；从绘画的整体风格上看，上乘的外销画作具备较强的艺术审美价值。

（二）社会历史价值

文物是不同历史时期产生的物质文化遗存，我国存有丰富多样的文物，绘画作为文物类别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历史的实物遗存和真实见证，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与意义。文物的发展无法脱离时代背景，绘画类文物的产生、繁荣、衰落也受历史背景影响，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衍生、发展、消亡。正是因为文物和时代背景、社会关系密切相关，所以可以通过截取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内的文物，来揭示此类文物所彰显的社会场景和形态，以及当时人们对社会场景形成的特定印象。作为对外文物交流之外销画，它的出现深深地打上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烙印，其所具备的纪实功能和社会印象承载功能，使得人们得以通过外销画来了解清朝的社会场景以及这些场景给西方人所留下的印象。

首先，从记录社会场景的功能上看，外销画具备传统文人画所不甚关注的纪实特性，它可以如实地呈现出清代晚期的社会面貌，这种特殊的图像记录功能，是其他文物类别和文献资料无法取代的。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由于客观条件和主观人为的原因，有些历史资料或遗失无存，或经过统治阶级的“整理”而失实。但外销画创作者不是士大夫阶层，而是为了寻求生计的职业画家，他们在追逐经济收入的同时，借助能够被西方世界理解和接纳的西画技法来描绘中国的生活场域，以满足来华洋人对东方世界社会图景的好奇。外销画的纪实特性摒弃了情感上的依归和矜持，在描绘中国社会场景时不受礼仪文化的束缚、不受统治阶层的操控，因此显得更加中立、更加真实。

其次，从承载社会印象的功能上看，外销画作为一种图像超越了语言、文字的局限，转而用直白明了的视觉来呈现场景、塑造印象。我们可以通过对外销画的进一步解读来了解西方人是如何借助这些图像来理解中国社会场景，以及这些图像又是如何塑造中国在西方人心目中的印象的。外销画作不单单是满足了西方人对东方的好奇，还满足了他们对中国社会场景的认知要求。随着清代中西交流逐步加深，西方对中国的印象也从神秘浪漫的最初向往转向对真实社会场景的深入认识，外销画所出现的时代背景正是西方人对东方印象逐步清晰的时代，因此对外销画所呈现的社会印象进行深入解读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文物本身储存着大量信息，其价值是客观存在的，但对文物价值的认识又是逐步揭示、不断深化的。作为对外文化交流之文物的外销画而言，在评价其研究价值的具体过程中，人们受到研究水平和思想认识的限制，非一次或一时可以全面、清楚的完成。随着对外销画研究的逐步深入，人们对外销画的认识也会逐渐深入，外销画被忽视的各种价值和功能存在着被重新发现、重新建构、重新认识的种种可能。笔者认为，丰富多样的题材内容、别具一格的审美趣味、弥足珍贵的收藏价值、真实独特的历史意味，都使得外销画具备了独一无二的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