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平庸面具下的大屠杀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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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中取胜的招数

在《建设》刊出那篇短文的同一天,德国对波兰的入侵开始了。此事不仅改变了新闻报道的优先顺序,更大大扩展了艾希曼的活动范围。被大肆报道的“东方生存空间”(Lebensraum im Osten)非但给“犹太人问题”新增添了300多万波兰犹太人,同时也为移民与迁居的计划开启了新的可能性:如今除了敲诈、劫掠和驱逐犹太人之外,还能够在个人职权范围内,把他们从社会的边缘遣送到帝国扩大后的版图上更加荒凉的边缘地带。得益于全面深入的研究,现在我们已相当清楚1939年10月,在艾希曼的领导下,首次将犹太人从维也纳遣送到摩拉维亚的俄斯特拉发(Mährisch Ostrau [Ostrava])时的情形。不过即使早在1939年的时候,这个在东方建立“犹太人保留地”的计划就已经受到外界注意。伦敦《每日电讯报》(Daily Telegraph)和《巴黎每日新闻报》分别在1939年10月23日和24日报道了一个准备设置在卢布林(Lublin)附近的“犹太人保留地”,称“波兰全境的犹太人将被遣送到那里”。随后几天,这两家报纸继续追踪报道了“希特勒的犹太人国家计划”。这样的一篇文章出现在1939年10月26日《巴黎每日新闻报》的头版:“根据《立陶宛回声报》( Lietuvos Aidas)的报道,其初步构想是在卢布林省建立一个‘犹太国家’。但是该计划并不完全符合希特勒所想要的对犹太人问题的全面‘解决方案’。希特勒上一次向国会发表演说时所宣布的‘和平纲领’当中,包含了犹太人问题的相关规定。其着眼点在于将全体犹太人从整个欧洲清除出去,把他们移居到海外的封闭地区。”——《立陶宛回声报》的消息来源为柏林政府圈的人士。第一篇关于将犹太人从维也纳驱逐到摩拉维亚俄斯特拉发的报道出现于1939年11月18日。虽然因为从一开始便困难重重,计划在此时已经停止许久,不过就这种通常会高度保密的问题而言,消息泄露的时间还是早得惊人。该文反映出人们对于当时情形及纳粹党人目标的不确定。

艾希曼自己对消息的泄露难辞其咎,因为他曾要求维也纳和布拉格犹太社区的主要代表随第一批被遣送者一起前往尼斯科(Nisko)附近的桑河(San)沼泽地。本亚明·穆尔默斯坦(Benjamin Murmelstein)、尤利乌斯·伯斯汉(Julius Boshan)、贝特霍尔德·施多费尔(Berthold Storfer)、雅各布·埃德尔施泰因和里夏德·弗里德曼(Richard Friedman)等人暂时还没有遭到遣送——他们必须眼睁睁看着这个蓄意谋杀的计划执行。维也纳犹太宗教社群的约瑟夫·勒文赫斯(Josef Löwenherz)在1939年10月10日从艾希曼的副手罗尔夫·金特那里接获指令,维也纳犹太人必须到摩拉维亚的俄斯特拉发向艾希曼报到,并做好停留三到四个星期的准备。起诉文件T/148:1939年10月10日勒文赫斯在维也纳犹太移民中央办公室与党卫队二级突击中队长金特先生会面的备忘录。(T/153有相同的副本)。他们于是见证了艾希曼在摩拉维亚俄斯特拉发和尼斯科两地的表演,艾希曼在尼斯科更至少发表过一次“欢迎演说”。对这种妄自尊大的表现,除了战后的描述之外,1939年11月25日的《巴黎每日新闻报》上面已可找到一篇标题为“由SS骷髅头单位看守的保留区”的专文。其最后一段是:

 

根据来自华沙的报道,盖世太保特务爱尔曼(Ehrmann [! ])已经抵达该地。此前他相继是维也纳和布拉格的“犹太事务专家”。他来自巴勒斯坦的德国殖民地萨罗纳(Sarona),会说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是尤利乌斯·施特莱彻的密友。在布拉格,他曾经威胁恫吓犹太人,要是不赶紧移民出去就会遭到大屠杀,但同时他也给移民许可申请者制造了最大的麻烦。

 

即使那个打字错误也掩盖不了文中人物的身份,因为所描述的内容——如我们在后面会看到的——已经清楚得无以复加了。若比较“艾希曼”(EICHMANN)和“爱尔曼”(EHRMANN)的手写大写字母,便不难理解为何二者区分不易。至于文中提到他是尤利乌斯·施特莱彻密友一事,非但不正确,而且肯定会惹恼艾希曼。该文的其余部分展现了尼斯科行动(Nisko-Aktion)在新闻界激起的强烈回响,并且引述了丹麦、瑞典和波兰的报纸。遣送犹太人的首次尝试吸引了新闻媒体的大量关注,因此很难理解为什么还会有人大费周章,另外邀请目击者过去见证。无论如何,纳粹党不太可能仅仅是低估了行动所产生的舆论效应。因为即便一个小型犹太人社区理事会,其在纳粹党人眼中所具有的国际影响力,也远远超过了大型犹太社区的实际能力。艾希曼及其上司们最初的打算,或许是想通过让犹太社区的主要代表陪同人员运输,来安抚被遣送者与一般大众。根据经验,显要人物的在场能够给人受尊重、有地位的印象。这种印象至关重要,因为这毕竟是一次破天荒的尝试,要让成千上万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火车,驶向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目的地。纳粹党人非常重视这次尝试产生的公众效应,于是全程详细记录了各种舆论反应。汉斯·金特(Hans Günther)在1939年10月19日记录了“在摩拉维亚的俄斯特拉发到处流传的谣言”和各种示威游行活动,强调他们做出了极大努力,才借由安抚行动避免了动乱爆发。Vermerk Günther, “In Mähr.-Ostrau umlaufende Gerüchte“, vom 23.10.1939, SÚA, 100-653-1. Zitiert bei Miroslav Kárný, “Nisko in der Geschichte der Endlösung”,in Judaica Bohemiae XXIII,Prag 1987,69-84.81.也有可能,尽管这个实验从一开始就陷入困难,但他们希望通过有人亲眼见证,给停滞不前的移民行动施加更多压力。

事到如今,替代移民国外的做法已不再是留在维也纳市内,忍受艰苦条件并要处于暴力和骚扰的阴影下,而是前往一个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沼泽地带。因此,艾希曼在返回布拉格之后告诉埃德尔施泰因:“每天来到布拉格犹太移民中央办公室的移民出境者人数必须增加,不然的话,布拉格的犹太移民中央办公室就要关闭了。”同时,他允许埃德尔施泰因离开保护国,前往外国谈判。起诉文件T/162:布拉格犹太宗教社群周报报道了1939年11月10-16日的报告。如果“尼斯科计划”的确像一些研究者和艾希曼本人所说,是一个完全失败的纳粹计划(或者如艾希曼以他特有的那种令人受不了的表达方式所称的,是个“天杀的耻辱”[Mordsblamage]萨森抄本68, 6。),那么艾希曼至少也再度设法对之加以充分利用:他把桑河沼泽地用作最后通牒来施压。埃德尔施泰因借前往的里雅斯特(Triest)的机会把他的尼斯科报告带到境外。伦敦《泰晤士报》(Times)随即以此为基础,在1939年12月16日刊发了近300行的长文。开门见山的标题——《纳粹的计划:一条通向灭绝的无情道路》(‘The Nazi Plan: A Stony Road to Extermination')——毫不含糊地揭露了所发生的事情:据保守估计,在波兰有上万人死亡,数十万人遭到驱逐。有报道指出,犹太社区“被迫参与这项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文中充满遣送过程的相关细节,并使用了诸如“犹太人保留地”(Judenreservat)、“生存空间”(Lebensraum)和“残余波兰”(Polish Reststaat)之类的德文术语。为了保护最后不得不返回布拉格的埃德尔施泰因,文中没有写出消息提供者的姓名。该文仅仅声称,被遣送者当中有一人越过边境脱逃到俄国,带来了这些资料。这显示出埃德尔施泰因和其他观察者的消息相当正确:纳粹党人眼见在尼斯科的行动即将失败,干脆把一群群的被遣送者驱赶到邻近的俄国边境,并且不忘在他们的背后开枪。撰写该文的通讯记者(同样没有具名)是刘易斯·B.内米尔(Lewis B. Namier [Berstein-Namierowski])。那篇专文的完整内容可参见:Livia Rothkirchen, “Zur ersten authentischen Nachricht über den Beginn der Vernichtung der europäischen Juden”,in: Theresienstädter Studien und Dokumente,2002,338-40。该期还刊登了一小段原文的复印本。See also Margalit Shlaim, “Jakob Edelsteins Bemühungen um die Rettung der Juden aus dem Protektorat Böhmen und Mähren von Mai 1939 bis Dezember 1939: Eine Korrespondenzanalyse,” Theresienstädter Studien und Dokumente,2003,71-94.

纳粹党人对那篇文章的反应迄今不详,但他们无疑曾经读到过,而且艾希曼扶摇直上的职业生涯未曾因此受到任何伤害。纳粹的波兰总督汉斯·弗兰克(Hans Frank)试图阻止运送任何犹太人进入其辖区,然而就连他的怒火也奈何不了艾希曼。有传言说弗兰克已经签署命令,只要艾希曼再度踏上“波兰总督府”(Generalgouvernement)的土地,就立刻加以逮捕。但艾希曼却把此举当成一个愚蠢至极的笑话。他在阿根廷趾高气扬地解释说:“他下达了命令,要逮捕一位帝国保安总局的成员、一名高级部门主管,由此可见他是多么妄自尊大。这就是弗兰克的风格,他是个自大狂,开始表现得像个独裁者,以为那么容易就可以把我抓起来!”艾希曼接着说了自己公然做出这种推测的理由:“他显然把我当竞争对手看待。”萨森抄本57, 4。但真正妄自尊大的人其实是艾希曼,认为汉斯·弗兰克—希特勒的律师和波兰占领区当时的总督——在与阿道夫·艾希曼的权力斗争中,从一开始就屈居下风。无论是弗兰克本人,还是嘲笑弗兰克失敬的人,都没有把这位“艾希曼”看成一个听命行事、毫无影响力的小小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