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章:听墙角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大雪时节。
湘衣姐姐的故事终于了了。京城派了人下来调查,将宁府的一众人一网打尽。宁锋珏处斩,宁潼云被抄家流放,府中一干人全数充奴。据小道消息,此次上达天听,不只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案子,还涉及到一些京畿达官显贵的腌臢事,为此天子震怒。怪不得颂香楼的老鸨开口便问我们是否打京城来,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宁府虽然在这里当山大王,可背后的势力一倒台,不过也是颗无足轻重的弃子。宁锋珏能如此猖獗,也是搭上了贵人,帮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就飞黄腾达,呼风唤雨了。这样的人怎能不叫人痛恨?
这几天湘衣姐姐虽然忙着铺子里的事,但心情似乎不太好。她几日前去了狱中,回来后就心事重重,不曾再展颜。
黄昏的时候,满地的雪都被照成了金色。浮光跃金用在此处也不为过。我坐在亭中,捧着一壶热茶,雪白的狐裘裹在身上很暖和。
亭中光景绵长静谧。不知道为何,我开始变得越来越贪恋这一隅世界。或许是此心安处,或许是看着我在乎的人都在身边,或喜或嗔,嬉笑怒骂皆入眼中。或许我只是喜欢公子窗台上那盆花,一年四季都为我绽放新意。
这四方庭院,落满大雪的样子,永远不会萧索悲寂。
经此一遭,我好像。
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了。
从前我总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可现在,我不知何时已扎根于这个名为景府的地方。一门一窗,一花一木,都见证了我们的一切。
湘衣姐姐很快忙倒了身子。
一天傍晚,我踩着柔软的细雪,抱着一盅汤药坐到她床边。
“铺子的事现在有人帮忙,你这么多天都没好好歇歇,肯定会生病。”我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有人替你看着,你就放心吧。”
她的脸因为发热看着红扑扑的,像只冬日里被冻伤的小鹿,但仍然锁紧了眉头,眼神落寞。
“那天你去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低垂下眼,沉默不语。
满屋只剩炭火的细碎噼啪声。
虽然她不愿意说,但看这情况,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给她掖紧了被子,把药放在她手心,缓缓退出屋子。
冬日里大雪纷飞,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鲜少有人来茶馆了。只零星坐了两个镖师,喝了盏热茶就匆匆离开。
我刚出了屋门,就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后院走廊的尽头,正从那间转角的屋子里头传来。
我不免有些好奇,难道是谷符又在偷偷部署什么了吗?于是走近了些,听到的却是谷伯的声音。
“当日老侯爷拒赏,隐姓埋名此地便是要我们安宁度日。如今强出头,实属不该。”
随后,一清冷的男声响起:“谷伯,父亲生前所做之事便是保天下安定,您在军中苦心孤诣,辅佐他多年,应当比我更清楚百姓之苦。”
好像是公子的声音。
谷伯叹了一声:“谷符这孩子,带着一帮人,少年血性,心气浮躁,就想轰轰烈烈干一番事。这些孩子都是老侯爷从沙场捡回的,虽说是让他们守好景家,但说到底,老侯爷心疼这些孩子,他就想着他们能跟你一样,平平凡凡,安居一隅。”
“你放任他们瞎胡闹也罢了,但此事牵扯进了朝堂纷争,行差踏错,我们所有人都要受无妄之灾,恐生大祸。”
“出手教训那宁家恶徒也罢,怎能还去扰佛门清修之人?小侯爷,你是景家唯一的血脉,万万不可稚子心性,莽撞行事啊!”
一声接着一声,似有问责之意。
半晌,轻微的茶盏碰撞声。
“您说的是。世事波云诡谲,是我掉以轻心了。多年不出府门,终究纸上谈兵,不通晓处世之道。”
“小侯爷如今也只是布衣百姓,不该和庙堂之人有所牵扯。人心最是难测,比战场上的布兵算阵难得多啊。如今的侯府,挂个不为人知的空名,早已隐入尘烟,与寻常人家一般无二,凡事收心,不可多逞一时之气。”
“小辈受教了,往后定多加谨言慎行。”
半晌,我轻轻蹲在地上,准备听墙角听个够。公子听了我这么多次墙角,这次我要全部补回来。
“对了,铃儿那丫头呢,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
我正听得兴致勃勃,公子却不往下说了。
等了好一会,都没动静。
怎么说到我就跟嘴上了胶布似的,刚才还侃侃而谈呢!我是什么牛鬼蛇神吗,这么不愿意谈?
“她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语气云淡风轻。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强撑着麻木的双脚起身准备逃跑。
“她一直府中庭院呆着呢,想必此刻,”他清了清嗓子,咬字道:“也定是如此。”
“你如何知道?”谷伯很是疑惑。
“不信的话,我现在就随你一同去看。”
我狠狠啐了他一口。
呸,讲话讲一半,是故意吓唬我呢吧?
不过我的身体却已经不听指挥地往茶馆外跑。
桑铃啊桑铃,要说最怂,还是你排第一!
等我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看书时,公子果真慢慢悠悠地从大门外推着椅子回来了。
我飞速地撇了他一眼,装作没看到,背过身去,将书举在脸前。
椅子压过细雪的声音又轻又缓,越来越近。我咽了口口水,没来由的紧张,身体却很是坚韧,如松树般矗立不动。
从书页下的缝隙里看到那月白色的绒绒披风披在腿上。虽然离得很近,但他的呼吸声太轻了,我一点都听不到。
莫非是怕打扰到我?
我煞有其事地转过身,嘴里念念有词。
“唔,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书拿反了。”
四个字,干脆利落。
我原本还想踱步,此刻腿也迈不开,如呆鸡一样静止住,只有眼珠子能转动。只好吃瘪地聚神看书上的小字儿,一字一句,一字一句……不对,明明就是正的!
我转过身,气愤道:“你什么眼神啊,我拿的是正的!”
他推着椅子慢慢溜到我身侧,眼睛注视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嘴角微微上翘。
“噢?是吗?”
接着往后轻轻一靠,手肘搭在扶手上撑住下巴,眼神认真,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嗯,可是你看的是《道德经》啊?”
他向我更近一步:“怎么样,有悟道了吗?”
“你——”我看了看书封,还真不是《诗经》,恼羞成怒道:“你故意羞辱我!”
“不敢。”他收回那副装的认真的嘴脸,恢复冷漠的状态。
我气呼呼地转身要走,却被他有力地一把抓住手腕。
“你干什么?”
“我有话要说。”
“我不想听你说!”
“刚才听了这么久,怎么到了我跟前却不想听了?”
我挣开他的手,“你听了这么多次墙角,我听一次为什么不行?”
他点点头,双眸清亮:“我没说不行。”
“那你刚才都发现了,还装模作样取笑我。”
“你看书不认真,我指出来而已。何来取笑啊?”
我自知理亏,闹得脸都发胀。只败下阵来,将脸埋进书里不说话。
“好了小八,我是真的有话要和你说。”
他将书用扇子一挑,就轻轻拨开了。我的脸展露在光天化日中,在一片雪地映衬下,红得像滴血一样。
“你是跟我别扭上了?”
我泄气一般佝偻着身子趴在桌上:“你说吧。”
他沉了口气。
“我们要下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