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视域下中国传统民居空间认同研究:以浙江温州楠溪江古村落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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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栖身之所到家宅的构建

民居空间首先是栖身之所。“奇特地利用空间的方式,大家从定居的住所外出,一天过去之后再回到那里聚集;把住所当作许多活动的中心,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我们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环境——尤其得益于控制火的那种能力。”[英]费比恩.起源.王鸣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115.上古之时,人类尚未开化,像动物一样,为了安全,为了防风避雨,要找个洞穴栖身,穴居野处,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当人类对洞穴进行了哪怕很简单的改变或改造,使其不同于天然的洞穴后,这种实践本身便有了文化的意义,人类改造自然的意识开始显露出来;该洞穴已经留下人类智慧的痕迹,使栖身之所变成了“宅”,再变成了“家”。“家是个起点,聚族而居,是家族生活的必然。因为有族的观念,群居互助的文化,人伦秩序的建立,才能使人类文明快速进步。建筑是容纳人际文化的容器,所以是文明曙光中最早的人造物。不再是洞穴,是用手建造的家。由于群居,由于可以通力合作,才能建造人工的洞穴,留下古文明最早的痕迹。”汉宝德.东西建筑十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2.

从世界范围来看,传统民居空间的发展史有着普适性的一面。人类离不开水,但又需躲避雨季水涨的灾难,古人就选择较高而可免水灾的地点栖身。故早期人们生活的痕迹,经常都在一定的自然环境,即接近水而又较高的洞穴里。裴文中.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常识.文物,1958(11);47-49.考古证实,远在三十万年前就有人类自建住所。转引自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文字与人类学的透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305.后来,农业慢慢发展,需要扩充耕地时,就得移到较低的地方去,那就是河流两岸的高地。安志敏.裴李岗、磁山和仰韶——试论中原新石器文化的渊源及发展.考古学报,1979(4):334-346.那里也是动物前来饮水游荡之地,渔猎也较有收获,于是人类渐渐建造自己的房子。但由于早期的人不定居,那时人工的住所简单,易建也易毁,故难于在地面发现其痕迹。黑龙江哈尔滨闫家岗旧石器晚期遗址发现五百余件脊椎动物骨骼,密集而有规律地排列成半个椭圆形,这可能是古人临时所建的棚屋矮墙。于汇历,尤玉柱.闫家岗遗址的结构及埋藏学研究.考古与文物,1982(2):1-7.公元前6000年以后的遗址,就比较容易见到建筑遗迹。甲骨文的丘字,呈两岸为高起的山丘或台地,而中间为水流的洼地之状()。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文字与人类学的透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305.早期人们活动的地点常在山丘或河流,就是到了有史时期,大部分人已迁居平地,仍有不少人居住于山丘,因此就以所居之山丘为氏族之名。汉应劭撰《风俗通义》“佚文”部分就列出很多以丘命名的古代姓氏,如吾丘、梁丘、虞丘、龙丘、商丘等。中国古代姓氏中确实很少有以河流取名的。民间俗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蕴藏着中国先人择山丘或台地而居的生存智慧。后来,人口的压力迫使一部分人离开易于取水的地点,居住地域渐渐扩大,以至于要到远离河流的地点建造村落。中国最早的村落一般以井为中心,所以井所在的地方就成为社区及商业交易的活动区。郭宝钧的《辉县发掘中的历史参考资料》,从实地发掘中考察出早殷时期有广大的圆穴和连环穴,“连环穴的形状与甲骨文字口、舍字相仿。这三种建筑都是掘地为穴,半陷在地平面下的,尚未脱离穴居野处的习惯。一直到了殷代,才有版筑堂基上栋下宇的建造,才从地面下高升到地面上”郭宝钧.辉县发掘中的历史参考资料.新建设,1954(3).。周人居豳为穴居,故其所居又得名“京”。《诗经·大雅·思齐》之诗云“文王之母……京室之妇”;《诗经·大雅·大明》之诗云“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说文》“京,人所为绝高丘也”,为丘即营建穴居之事。豳地穴居,不仅殷末周初如此,现在陕、甘、豫西一带,还有许多民众仍居住在窑洞里。穴居遗俗,是这里的民众一直没有改变过的。孔子说“礼失求之于野”,中国中西部欠发达地区总是古代典制的保存者。

而《楚辞·招魂》的建筑,地方色彩浓郁。其周围环境,“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泛崇兰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等等,是《诗经》所描写的中原建筑周围,特别是晋陕黄土高原建筑周围所少见的。而建筑本身也颇有特色,如《诗经》载有“墙”“垣”而《楚辞》则没有;《楚辞》载有“壁”而《诗经》则没有。其原因当是:《诗经》主要记载中原地区的建筑,黄河流域常年少雨干旱,以土为墙,板结牢固;而《楚辞》记载为南方泽国,长年多雨潮湿,土墙松散,不会经久,所以人们就地取材,如《六书故》:“古者筑垣墉周宇以为宫,后世编苇竹以障楹间,涂之以泥曰壁。”《尔雅·释宫》云“墙谓之垩”,《释名·释宫室》云“垩,亚也,次也,先泥之,次以白灰饰之也”,墙用白灰涂饰为垩。殷墟窦窖和竖穴的墙壁,有泥涂和拍打两种,亚有四面台阶,为贵族所居,其墙壁不能即以拍打为足,必须有白灰的涂饰,故从亚之垩有白涂之义。徐中舒.古器物中的古代文化制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273.没有足够经济实力或社会地位的普通民众,其穴居之墙壁只有拍打而无白灰装饰了。总而言之,黄河流域建筑的发展,实以殷人为之关键。殷人出自东北,其后涉河南迁,而居于亳,因与淮水流域的民族相接触,因而受其建筑上的启发,易穴居之亳为地上之宅。徐中舒.古器物中的古代文化制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279.迄至周初,商丘一带栋宇制作,更臻完备,于是世人就以宋的名称,来代替从前宅或亳了。

长江是中国南北的自然分界线,气候条件各异,因此房屋建造的风格或功能也有差别。遮风避雨应该是房屋最初的主要功能,随着人类生活范围的逐渐扩大,居住空间的功能也愈来愈复杂。“原初的技术并不是把先有的‘知识’转化为实践,而是对质料的直接把握。”[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43.就技术层面来说,挖掘圆形的洞穴也要比矩形的容易些,如游牧部落建筑圆形穴居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在华北地区建筑干栏上的房子自然比建筑在地面上的高,所以高耸的建筑叫作京。村落的公共建筑才会使用双门。从甲骨卜辞得知,寝是睡房,厅是办理政务及祭祀的所在,室则兼有寝及厅的用途。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文字与人类学的透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320.土相对于石材较容易操作,夯地基,版筑墙体,到后来的脱坯砌墙,再后来用砖替代土坯,建屋变得轻易。易建不失为一种优点,但泥土的房屋建造虽简易,破坏也很容易,大风大雨都是其杀手。这是土建筑必须发展出陶器的原因。不只是为器物,即使为建筑,也必须有烧制的砖瓦等建材。有趣的是,由于中国传统土木建筑发展历史悠久,在建造民居时即使用上石材,中国古人也尽可能把石材当作木材使用,尽可能使之像木材,包括其功能或审美等。从这一点看《红楼梦》中宝黛的木石之盟注定是悲剧,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还有后来成为俗语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也隐含着中国传统建筑的特点:长棚固然要拆,其本身也难以持久存在。而这一点却被我们忽视了。进一步说,土木建筑对中国人的性格和观察世界的方式影响都很大。

文字出现之前,我们只能借助口耳相传的神话或传说来呈现农耕时代的民居空间情况。这里先从中国文字的视角还原中国传统民居空间器物层面上的认同(见图1-4)。首先看“宅”字。宅,寄托人身的居所。乇,既是声旁也是形旁,是“托”的本字,表示上举。宅,甲骨文=(宀,房架)+(即“乇”,“托”的本字,托举),表示托起横梁。合而言之,即托木架梁、筑屋建房之意。金文承续甲骨文字形。籀文=(宀,房架)+(土,地基)+(乇,托),强调在地基上撑起房架。篆文基本承续甲骨文字形,将甲骨文的写成“乇”(“托”的省略),明确托举之含义。《说文·宀部》:“宅,所讬也。从宀,乇声。”民宅曰宅。《周礼·地官·载师》郑玄注引郑司农云:“以宅田士田贾田。”此时的宅已经完全是地面上的建筑,其中架梁之木至为重要,至于屋顶的情况就只能靠推测,或借助地下考古材料来还原了。土木建筑很难长时间存留于世,亦是不争的事实。

图1-4 甲骨文中有关建筑的一些文字

其次“室”字。《说文·宀部》:“室,实也。从宀,从至。至,所止也。”且有“室,堂内之人所安止也”的表述。室,内室。字形采用“宀、至”会义。至,表示一天奔波后的停歇。室,甲骨文=(宀,房屋)+(至,躺下),据推测是夫妻的卧房,即正屋。金文承续甲骨文字形。有的金文=(宀,房屋)+(两个连一起倒卧的人)+(二,夫妻俩),用“二”强调夫妻共枕。篆文承续金文字形。隶书将篆文的“至”写成。在古代,妻子住的屋子叫“室”,妾住的屋子叫“房”。最初的“室”应该没有这么复杂的含义,就是人们一天劳累之后休息的地方,也是躲避室外危险的安全所在;就是因为安全,夫妻才有可能在此共枕。有人居住的空间才叫“室”,因此《说文解字》释“室”为“实也”;《说文系传》释“室”为“堂之内,人所安止也”。后来《诗·小雅·斯干》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之诗句。“筑室百堵,西南其户”意为“筑下房舍上百栋,向西向南开大门”,即是承继祖先事业;其中“室”,人之所居曰室。《尔雅》云:“宫谓之室,室谓之宫。”注曰:“同实而两名。”疏曰:“宫,穹也,言屋见于垣上;穹,崇然也。室,实也,言人物实满于其中也。是所从言之异耳。”《说文》:“宫,室也。”段注:“宫,谓其外之围绕;室,谓其内。析言则殊,统言不分也。”《礼记·曲礼上》曰:“三十曰壮,有室。”疏曰:“若通而言之,则宫室通名,故《尔雅》云‘宫谓之室,室谓之宫’;别而言之,论其四面穹隆则曰宫,因其贮物充实则曰室。室之言,实也。”《论语·先进》“登堂入室”,疏云:“窗户之内曰室。”《礼记·问丧》:“入室又弗见也。”《易·系辞下》:“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古者宫室贵贱同称,秦汉以来,唯王者所居称宫焉。《国语·鲁语上》齐侯曰:“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民众居室空无一物,是名副其实的“虚室”,对于统治者来说并非好事。晋陶渊明《归园田居》里的诗句“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所写的“虚室”,实在是文人的精神境界或诗意浪漫,拥有“余闲”的虚室其实已经不虚了。

第三“房”字。房之“方”,既是声旁也是形旁,表示旁边。房,篆文=(户,屋子)+(方,旁侧),系指正室两旁的卧间。古代妻住室,妾住房。《说文·户部》:“房,室在旁也。从戶,方声。”段注:“凡堂之内,中为正室,左右为房,所谓东房西房也。”《说文通训定声》:“房,按堂之后,正中为室,室左右为东西房,房左右为东西夹室。”房,正室两侧的旁室。字形采用“户”作偏旁,采用“方”作声旁。《释名·释宫室》:“房,旁也,室之两旁也。”房亦有室之意。

最后“家”字,甲骨文=(宀,房屋)+(豕,猪),像屋里养着一头大腹便便的猪。猪是温顺、繁殖力旺盛的动物,对古人来说圈养的生猪能提供食物安全感,因此畜养生猪便成了定居生活的标志,直到现在还有少数保留古风的客家人在居所内圈养猪只。其造字本义即畜养生猪的稳定居所。有的甲骨文将猪简化成。金文突出了“豕”的尾巴形象。篆文承续金文字形。隶书将篆文的“豕”写成。《说文·宀部》:“家,居也。从宀,豭省声。”,古文家。家,居住的地方。《玉篇·宀部》:“家,居也,家人所居通曰家。”字形采用“宀”作偏旁,采用省略了“叚”的“豭”作声旁。,这是古文写法的“家”字。《尚书·虞夏书·皋陶谟》中有“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孔安国传云“卿大夫称家”;谓如能每日宣明三德,且早夜敬谨勉力行之,即可保有大夫之家也。屈万里.尚书集释.上海:中西书局,2014:34.

其次,从文学、绘画等艺术作品中亦可以看到中国民众对家宅的想象和观念。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文学比历史更真实,因为关于艺术的本质,亚里士多德认为是模仿。文艺模仿的一个特征在于必须揭示内在逻辑和普遍规律。史家叙述已发生的史实,而诗的任务不是去描述已经发生的那些偶然事件,而是要揭示按事物的内在规律和应当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认为,诗与历史的区别在于:“一个描写已发生的事,另一个描写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更具有哲学性,意义更重大,因为诗所陈述的事具有普遍性,而历史则陈述特殊的事。”所以,通过文学艺术重构民居空间之器物层面的认同史是可行的。

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国风,包括了今天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等十五个地方的民歌,大部分是黄河流域的民间乐歌。作为土风或风谣的诗歌,其在民间的流行程度可以想见,其中的思想或观念无疑具有很大的代表性,亦即宏观基础深度影响到民众的民居空间认同。《豳风·七月》是《诗经·国风》最长的一首诗,其中有描写彼时居住空间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诗经》专家余冠英是这样翻译的:“五月斯螽弹腿响,六月纺织娘抖翅膀。七月蛐蛐儿在野地,八月里在屋檐底,九月门口叫,十月床下移。火烟熏耗子,窟窿尽堵起,塞起北窗户,柴门涂上泥。可怜儿子和老妻,如今快过年,且来搬屋里。……九月垫好打谷场,十月谷上仓。早谷晚谷黄米高粱,芝麻豆麦满满装。咱们这些泥腿郎!地里庄稼才收起,城里差事又要当。白天割得茅草多,夜里打得草索长,赶紧盖好房,耕田撒种又要忙。十二月打冰冲冲响,正月抬冰窖里藏,二月取冰来上祭,献上韭菜和羔羊。九月里下霜,十月里扫场。捧上两樽酒,杀上一只羊,齐上公爷堂,牛角杯儿举头上,祝一声‘长寿无疆’! ”余冠英.诗经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7-70.柴门泥屋充满生活情调,已从民居栖身求安,慢慢过渡到栖心求适了,是民众一年之中极为重要的生产生活空间。迈着疲惫的身躯走向安适的民居空间即家,是一件很幸福很温暖的快事。中国上自皇帝宫殿,下至农村茅舍,都是向南的;在结构上力求左右对称;无论三五间,中间总是应对宾客之空间,成为代代传承的格式。中国民间建筑看似刻板的布局及方位安排,其实很符合中国地理环境特点(见图1-5至图1-10)。我们祖先为冬天可以避北风,夏日可以邀南风,所以在修建民居的时候,都背北面南,这样最适宜居住。由于向南筑屋,门户窗牖照例也都向南,而北方是不多设门窗的。偶然对北开窗,便另外为之立一名,叫作“向”。《说文》:“向,北出牖也。”《四民月令》:“十月,培筑垣、墙,塞向,墐户。趣纳禾稼,毋或在野!可收芜菁,藏瓜。”石声汉注,“向”,北出牖,谓之“向”也。石声汉.四民月令校注(第2版).北京:中华书局,2013:67.到了冬天,北风凛冽,便把“向”用泥涂塞,即是“塞向墐户”的含义了。按照张舜徽先生的观点:“《史记》称秦始皇开疆辟土,无远弗届,已云‘南至北向户’,这都足以证明中国自古造屋而皆南向,也就有了几千年历史了。”张舜徽.中国文明的历程.北京:中华书局,2011:86.换言之,今人若随意否认前人的生活智慧,这肯定是有问题的,可能恰好证明我们的无知乃至狂妄。

图1-5 河南新密古城寨龙山文化时期的夯土城墙

图1-6 古建筑中常用的木构架叠梁式构架

图1-7 古建筑中常用的木构架穿斗式构架

图1-8 陕西岐山凤雏村西周四合院

图1-9 北京三进四合院

图1-10 四合院大门

(1.广亮大门 2.金柱大门 3.蛮子门 4.如意门)

清代著名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近五百篇,举凡天上人间、域内海外的诸般异闻,鸟兽虫鱼、草木竹石的荒怪变幻,民俗风习、自然灾害的趣闻琐谈,都在包罗之列。作者蒲松龄曾自序道:“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伙。”蒲松龄.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蒲氏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地方多是破屋,或较为偏僻且废弃多年的大院落;故事主人公多是贫困书生临时寄居其间;尚有其他,不一而足。这里枚举几例加以阐释。

《王成》:“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唯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唯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蒲松龄.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17.以下引文皆出此版本,不再注出。传奇故事就此展开,王因“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过三年,家益富”。居破屋而慕周氏园,乃人之常情;因家贫而受妻责,亦是人世之常态。常情常态之中需要故事抑或传奇故事来调剂,否则破屋之生活实在难以忍受。能入作家青眼的依然是曾经富裕而今没落之人家,一般的家庭实际上很少有机会被呈现。笔者在此想强调的是,民居空间之器物层面认同跟普通民众关系不大,我们所还原的倒是民众之中的上层或成功者的认同史。

《青凤》:“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陵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拔蒿蓬,曲折而入。”于是,书生耿去病与美女青凤的爱情几经周折,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其中耿氏故宅因为人狐之情而恢复生机。若无人居住,第宅再弘阔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如民间所认为的那样:没人住的房子容易损坏。又有《九山王》:“曹州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叟来税屋,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之后,李生却用硫黄烟硝烧死叟的家人即狐众,叟想出计策报复了李生。

《章阿端》:“卫辉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亡相继,愿以贱售。生廉其直,购居之。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家人夜惊,辄相哗以鬼。两月余,丧一婢。无何,生妻以暮至楼亭,既归得疾,数日寻毙。家人益惧,劝生他徙。生不听。而块然无偶,憭慄自伤。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生怒,盛气襆被,独卧荒亭中,留烛以觇其异。久之无他,亦竟睡去。”荒僻之屋容易发生故事,往往还跟书生有关。

北宋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里就有对当时民居的再现,城外农村的住宅有瓦顶与茅草顶,有歇山顶,但为长形屋,并无四合院,屋脊用材弯曲(见图1-11)。至为重要的是,画卷村陌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屋顶有炊烟,远处有无尽的乡村风景。画卷之中一股股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没有人的空间是寂寞的、了无生机的;挤满太多人的空间又是压抑的、嘈杂的。人类就是矛盾的集合体。

图1-11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