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虹口行乐所
1938年2月27日《大公报》上刊登了一篇《上海的地狱——敌寇的行乐所》的文章:
日军在被陷各区之暴行,其最无耻与给我民族以莫大羞辱者,莫过于蹂躏吾国女性。各被占区域之百姓,无论老少,如被彼等发现,都难逃被污。最近昆山某教堂牧师述及一事,又令人发指,兹述之如下,望披露报章,以告国人!
昆山自陷落后,该地有小教堂牧师陆某,因未逃去,后居住该处之日兵长官调沪,陆某适亦欲来,故托同行,以求保障。迨抵沪虹口,该日兵官即引至北四川路横浜桥相近某银行旧址日兵行乐所一游。陆某初不知此行乐所如何内容,遂入内,毛发悚然。盖该屋各层有极暖之水汀,其最低一层,有日兵在无锡、浦东各地所掳之我国良家妇女,自十七八岁者,约数百人,皆一丝不挂,面有愁容,而日兵则川流不息其间,任意选择性的满足。如任何女子有不从者,皮鞭立至,陆某睹状亟思退出,忽有一女子猛拽其臂而不放,大声呼救,视之,则彼之邻妇王氏,彼结婚未数月,而被劫至此地狱。陆某恐累及己,促此妇勿声张,但已为旁日人所见,立以皮鞭猛挞。陆某系基督徒,大不忍,立跪下求彼识之日兵官救此妇出,该日兵官忽大慈善之慈悲心,允陆携此妇出。事后,妇告人,自被掳入内,每日至少遭十次以上之蹂躏,被掳女子入内后大多自愿绝食,不数日即毙命,而隔日即有新被掳来者补充。据又谓,此所谓行乐所二层楼,有同样命运之妇女,为自30岁至40岁者数百。至三层楼以上之情形,则不得而知。
日军之暴行至此,鄙人当询该陆某,其行乐所之确实地址,俾将此行告各国领署,作实地调查。惟该陆某坚不肯吐实,仅谓日人如此暴行,必遭天责。呜呼!我国之大耻大辱,谨据实以告我国男儿,大家奋起,洗涤耻辱,保卫全国女子,以尽男子责任!
从横浜桥上可以看到第二工人俱乐部的灰色大楼(苏智良2000年拍摄)
这个“虹口行乐所”里的“慰安妇”都是中国妇女,是被日军从无锡、浦东等地抓来的。这些女子“一丝不挂”,“每日至少遭十次以上之蹂躏”。不少人“不数日即毙命”,但“隔日即有新被掳来者补充。”而且,3个楼面到处都是中国受辱女子,真是“人间地狱”。
上文提到的这个“虹口行乐所”位于横浜桥南堍的虹口区第二工人俱乐部(现已拆)境内。
就在数年前,从美楣里向西南方望去,就可以看到位于四川北路永明路口、横浜桥南堍的虹口区第二工人俱乐部(今四川北路1717号)。这幢坐西朝东的建筑,连带周围空地,占地6666平方米。此间原为丁兴里,有几排旧式2层楼房。1926~1927年,这里的孟氏英文补习夜校曾经是中共的联络点。丁兴里的建筑毁于“一·二八”战争中的日军大轰炸,同时被炸毁的还有境内的商务印书馆。日军占领期间,这里曾住满日本人。1954年,在此废墟上建成了后来的虹口区第二工人俱乐部。
1993年7月19日的上海《劳动报》上,一篇名为《横浜桥军妓蒙冤“慰安妇”惨死异乡》的文章,让我们得知了原虹口第二工人俱乐部所在地曾经也是慰安所。
“文革”中“深挖洞”时,施工人员曾在此处(俱乐部旁的一块空地,原天虹饭店西侧那幢楼后面,笔者按)挖出一块二三尺高、半尺见方的石碑,碑上刻着“中岛秀子”四个字。当时谁也说不清楚这是干什么用的。然而,几天以后施工人员又挖出一块方柱形石碑,同样刻着四个字,其中一只已被挖破,仔细一看,里面放的竟是骨灰,还有几块极小的骨骸。至此,人们才明白石块原是日本人的墓碑。此事惊动了四邻,有位长住此地的老先生告诉人们:“这里原是日本的军妓院,因不堪折磨而死掉的妓女经焚烧后就埋在小花园中。日本投降前,听到好几次妓女掩埋死去姐妹的哭声。”一位摆过铜匠摊的老人说:“这个军妓院住着二三十个供日军玩乐的女子,有日本少女,也有从朝鲜骗来的妇女,还有被逼为娼的上海姑娘。”俱乐部空地上还有一口井,在井中,曾挖出过日本军刀、手枪和子弹。后来这批武器被送交公安局,而石碑、骨灰罐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被草率地处理了。
虹口区第二工人俱乐部正门(苏智良2000年拍摄)
从横浜桥上已经看不到虹口区第二工人俱乐部的建筑(姚霏2005年拍摄)
这样的事例并不在少数。
当时,由于“慰安妇”“慰安所”还不太为人们所知,所以,市民口语中,慰安所常常用军妓院、东洋堂子甚至日本妓院来指代。“慰安妇”也被说成妓女等。
朝鲜《劳动新闻》1992年7月4日也曾报道过名为《“慰安妇”的死尸扔在荒郊野地》的文章:
朝鲜女子金大日从长春、哈尔滨等地转到上海,继续充当从军“慰安妇”。在她被送到上海从军慰安所时,那里正流行传染病,许多女性染上疾病很快死去,日军只顾放火焚烧所有患者居住的地方,而对尸体连草垫子都不盖一个便丢到荒郊野地去了。金大日悲痛地说:“这就是‘慰安妇’们的命运,遭受如此命运的人们怎样才能倾泻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呢?”
由于市政动迁,第二工人俱乐部一带已成了一片废墟,曾经的证据随着一次次的拆建化为乌有。
(苏智良、姚霏 2005年)
横浜桥曾挖出“慰安妇”骨灰坛
读了《上海滩》2016年第6期所载《苏智良: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第一人》,为苏教授不懈寻找日寇罪证的坚强意志而感动。我由此想起自己在“文革”中的一段经历,无意间接触了日军在沪慰安所的实证。
发现骨灰坛 见证苦命人
曾参与挖出“慰安妇”骨灰罐的蓝翔先生(《上海滩》2016年第11期)
“文革”期间,我在虹口区工人俱乐部(俗称横浜桥俱乐部)文工团任编导。因在报上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一夜间莫名其妙成了“大毒草”,我也成了被监督劳动的“牛鬼蛇神”。毛主席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后,挖防空洞也就成了我们的日常工作。
一天早晨,我又举起十字镐奋力掘土时,突然一声响,火星四溅。原来,铁镐碰到了一块大石头。于是,几个人一起用力挖,挖出一块五六十厘米高、二十多厘米宽的石块,上刻“中岛秀子”四个汉字。我心想,这也许是日军侵占上海期间的遗留物吧。谁知第二天,又挖出同样的四方条石,也刻着日本女子的名字。随后,又挖出两只比绍兴酒坛略小的陶罐。一个陶罐已被挖破,陶罐内装有骨灰,灰中还残留着极小的碎骨。陶罐内还有一块木牌,上面的字迹虽已褪色,仍依稀可辨,为“洪再娣”三字。面对意外发现,我们这些被监督劳动者不敢隐瞒,当即把挖出骨灰坛和日本女子墓碑的情况,向造反队大队长做了汇报。
大队长亲临现场,随之而来的还有十多个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和附近居民等。其中有位年已古稀的杨师傅,长年在横浜桥工人俱乐部门口设摊修配钥匙。据他说,我们挖防空洞的小花园,抗战中曾是日本军妓院(实际就是慰安所,一些市民口语中常常用军妓院来指代——苏智良注)。当我们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沿横浜桥的一幢两层楼房完全是日本式的。
杨师傅对大队长说,在日军占领上海时期,他家就住在马路对面的福德里,他亲眼看见对面的军妓院中的日常动态,其中有少数日本、朝鲜女子,但大多是上海姑娘,估计有七八十人。杨师傅说,日本军妓可以出门买香烟和点心,但中国女子不许出门,她们只能在窗口偷偷张望。
杨师傅还说,军妓院门口特别热闹,从早到晚总有日本兵进进出出。有的日军士兵晚上出来裤子都不穿,下身只兜一条白布,丑态毕露,可恶极了。
当杨师傅揭发时,一位老太太也站出来控诉,说因为她家离军妓院较近,她夜夜听到军妓院传出的哭声。老太太指着我们刚挖出的骨灰坛说:“这些姑娘命苦啊!一天到晚要被几十个日本兵糟蹋,怎么受得了!我亲眼看见受不了的中国姑娘逃出门后,又被抓回去打得皮开肉绽。有个小姑娘受不了折磨,打开窗户跳进横浜河,一死了之。”老太太指着骨灰坛说:“坛里就是这些苦命的姑娘。”
舍命挖枯井 刀枪见天日
工人俱乐部小花园挖出骨灰坛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都来看热闹。这时,有位家住俱乐部旁的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把大队长拉到假山旁说:“我要告诉你个秘密,这里原来有口井,日军投降时,我在楼上窗口亲眼看见军妓院的日本军官向井中扔东西。你们挖挖看,说不定能挖出金银财宝。”
这时夕阳西下,天色已晚,大队长下令收工。第二天一早,大队长来到工地,先让我们几个“牛鬼”背几段语录,然后高喊:“蓝翔出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指着假山说:“我命令你找到昨天那位老人说的枯井,他们三个配合你挖井,一定要找到金银财宝。”
我们只得奉命找井,七寻八找,真的找到一口已被填平的枯井。于是,我们找来铅桶,将井中填埋的石块挖出来运走。等枯井挖到半人深时,我干脆跳入井中去挖,越挖越深。有几位俱乐部的老同志,趁无人监督之际暗暗提醒我:“枯井再挖下去容易塌方,你们千万要小心。”但我只有苦笑而已。
井底终于见水了。令人奇怪的是,井里并没有发现金银财宝。可是大队长不甘心,非要我再次下井挖宝。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深秋的早晨,大队长命令我们站在井边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领袖语录,然后训话:“你们不要偷懒,不要怕死,要集中思想去挖宝。今天要是摸不到宝贝,就别想上井!”我无奈,只得顺着竹梯下到三米深的井底,然后在浸到膝盖深的水中摸宝。
上海第二工人俱乐部开挖防空洞的现场(《上海滩》2016年第11期)
井底幽暗无光,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用双手在水中瞎摸。摸来摸去,摸到一小块硬东西,心里一阵兴奋,心想准是一块小金砖。忙擦干手划亮火柴,一看却是小砖块,只好扔掉再摸。呀,又摸到一个圆圆的硬东西,感觉告诉我这不是石块,手感挺光滑的。我又划亮火柴,啊呀呀,我竟摸到了一颗子弹!井上听见我喊“子弹”,急忙放下竹梯,我借机爬上地面透透气。井底空气稀薄,水又脏臭,我真想呕吐。这时我背靠大树,很想多休息一会儿,可大队长求宝心切,接过子弹说:“快下去,能摸到子弹就证明井底有宝,再摸再摸!”
这次下井又摸了一个多小时,又摸到一颗子弹。午饭后,我原本想休息一会儿,谁知大队长又催着下井。我下井后,腰酸背痛,支撑不住,只好跪着摸。又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实在太累了,干脆坐在水里摸。
上海第二工人俱乐部开挖现场(《上海滩》2016年第11期)
就这样在刺骨的水中摸来摸去,冷得全身都麻木了。忽然一个激灵,我在冷水烂泥中竟摸到了一把手枪!我在部队当过六七年兵,对武器有些了解,凭感觉判断是一把左轮手枪。等我从井底爬上地面时,仿佛从月球返回地球一样高兴。
两天后,我又从枯井下用菜刀挖出两颗子弹和一把日本军官佩戴的长军刀。
日寇“行乐所” 人间活地狱
造反队大队长见到刀枪后,还想逼着我下井,恰在这时,俱乐部主任从“五七干校”回来了。他终止了挖井任务,对我说:“蓝翔,现在交给你一个新任务。我写个报告,你把这些刀、枪和子弹送到公安局去。”
当我把左轮手枪、日本军刀等送到虹口公安分局时,值班警官说:“虹口区日本军妓院最多,你们挖出的刀枪,就是日军强迫中国良家妇女供日本兵发泄兽欲的罪证。你们应该写文章揭露日军野蛮的暴行。”
这件事从此一直盘桓在我心头。我很想写一写揭露日军慰安所的文章,却因手头资料不足而一拖再拖。后来偶然在一册记事本中,发现了一段记不清什么时候抄录的《大公报》的报道,时间为1938年2月27日。该文记载的地址,和我挖出日本军妓院“慰安妇”骨灰坛的地点非常相似。
(蓝翔:《上海滩》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