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衣卿相

有那么一道下酒菜，名字不太雅，却是那“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刘永《夜半乐》）的村肆中不可缺少的一盘菜。正是那日贾雨村和冷子兴在村肆中不期相遇，坐下来后，便开始闲谈漫饮的下酒菜。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不大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只话到天黑，雨村方道：“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

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可见这盘“别人家的闲话”是道很不错的下酒菜。你且备得一壶酒来，边饮边听我道一个也如那被警幻仙子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宝玉一般的宋代词人。品味他：“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集贤宾》）中写出的诗词。追忆一段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的故事。说话间，那人已经登台上场了，只见一位才俊公子，丰姿洒脱，白衣长胞，风流倜傥，眉目间流出的神情又显得那般狂傲自负。且听他的开场白：小生姓柳名三变，字景庄。排行老七，人称柳七。祖籍河东，徙居崇安。生在世宦之家，长在书香门弟。少年苦读，求取功名，壮志凌云。自信“艺足才高”，“多才多艺善词赋”《击梧桐》“定然魁甲登高第”《长寿乐》。哪承想，离家来到汴京下，正遇仁宗赏金明（1），神京繁锦不似乡，盛世浮华初见赏。随众来到金明池，只见那池上（清乐声起，柳生唱）：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

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

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

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

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

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

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

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

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

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破阵乐》）

（乐住，柳生念）：

俺只从早晨赏到晚，醉繁华美景胜仙苑。皇帝赐宴、群臣赞诗。听罗绮妓人奏丝管，看两舟争渡夺锦标，好个繁喧！最是那盈盈游女，相赠明珠，令俺心狂娱。相偕而归，来到秦楼。从此“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便携手、眷恋香衾绣被。”（《长寿乐》）恍恍数月，不思功课。眼瞅科考在日，才叹“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初次应科举，不想名落孙山后。看着黄金榜上恨，状元本应题俺名。什么清明盛世号，却做不到、“野无遗贤”落。既然皇帝老儿不让俺及第，便从此风流狂荡又何妨？俺本才子，自是词坛白衣卿相。从此留在烟花巷，依约美人丹青屏，更是人生一快畅！但这、满腹沮丧愤难平！（乐声疏狂，柳生和乐而唱）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去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

（念）唉！这词牌名《鹤冲天》，哪承想、后来便真冲了天！俺的词新京城传，传到了那金銮殿天庭，一语中谶毁了俺一生。且说那日俺畅了心。从此俺终日沉溺青lou阁，知音觅到无数个。烟花女子实可悲，俺最怜惜佳娘歌。她的清音飞九天，鸾吟新曲荡淮河。悲她、美妙青春不常在，光阴消逝花入夜！俺且作《木兰花》词为伊人：（唱）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名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念）从此俺终日沉溺青lou枕，知音觅到无数人。烟花女子实可叹，俺最爱恋酥娘春。她的靥笑似桃粉，纤腰楚楚欲消魂。叹她、娑婆红尘几多情，千金买得一笑痕！俺且作《木兰花》词为伊人：（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不厌，一辈舞童功不到。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念）从此俺终日沉溺青lou帏，知音觅到无数回。烟花女子实可惜，俺最敬重心娘美。她的气质赛飞燕，花舞玲珑心如水。惜她、（女昌）家有女颜如玉，不为王孙千金媚！俺且作《木兰花》词为伊人：（唱）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齐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念）从此俺终日沉溺青lou梦，直到那日见仙虫。烟花丛中有真爱，俺最钟意虫娘情。她的雅态画难描，无花能比那芳容。爱她、温润多情艺超众，疑似鸾家非尘中！俺且作《木兰花》词为伊人：（唱）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念）自从遇到虫娘后，神仙眷侣终日守。人间天上两心同，鸳鸯相谐月无愁。曲坊歌妓索新词，每每感激付资筹。俺作艳词为知音，不管俚俗与雅韵。忽忽岁月无痕过，想到功名没着落。近来没有千金散，买不起那青lou笑。虫娘与我偷相会，长是匆匆别。伊人敛眉暗啼泪，何日共双飞？囊中羞涩非长计，只有黄金榜上题了名才了却这许多愁！虫娘解我心中情，愿等我把科举中。俺教她心里莫忡，立下这海誓山盟：金榜题名时，便将她娶回宅院贴喜红！作词为证：（唱）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

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

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

诮恼损情悰。

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

争似和呜偕老，免教敛翠啼红。

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更莫忡忡。

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集贤宾》）

（念）这日后，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孔孟书。秋闱一战顺利过，弄个状元不会错。谁知天也妒才情，俺死都不忘那仁宗话。临轩放榜俺头名，仁宗看了心不雅。他说——：“这不是那‘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柳三变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朱笔划了俺的名，也划了俺的海誓山盟。俺一气之下便尊了旨，填词就填词！于是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摇身变为烟花柳巷词人冠。

无脸再见虫娘面，承不起那先前诺。忍痛离开这伤心地，南下填词作！孤身来到都城外。黄昏雨初歇，寒蝉声悲切，满眼荒凉是凄哀。忽然见：蓬帐暮色秋，饯行桌上酒。伊人满眼愁，无语含泪流。那泪流在俺心头，心碎难开口。离别船上人催喊，俺走到你面前，四目悲相看，情真意切难离散，留恋竟无言！握住你的手，俺的心里在呐喊：虫娘啊虫娘！今生不知何日再相见，纵有这满腹情念，别后，又同谁去诉缅？！罢了，罢了，去也，去也！俺甩开你的手，大步往前走。不敢去回首，离歌唱心头。哽咽的伤心，颤抖的声音（唱）

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

（念）俺到江南后，每每思虫虫，填词来寄她，却再无回应。从此“佳人无消息，断云远。”（《迷神引》）俺今天又将那相思词儿来唱：

雅欢幽会，良夜可惜虚抛掷。

每追念、狂踪旧迹。

长秖恁、愁闷朝夕。

凭谁去，花衢觅。

细说与、此中端的。

道向我、转觉厌厌，梦役魂劳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

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况渐春色。便是有、举觞消息。

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

（念）岁月无情过勿勿，俺改名为柳永（字耆卿），终将科举中，当了个屯田员外郎。这日，俺春愁难耐，登上楼台。风声细细，草色含烟。凭阑独倚，极目天涯。伊人不知何处去，相思从此赋新曲：（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

……

注释：

（1）北宋仁宗时每年三月一日以后君臣士庶便会游赏汴京金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