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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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下面,我在上面

眼前的一片废墟,是我十七岁头戴铝盔走天涯时走进的第一个家。井架林立的采油五队不见了,连一株草也不见已有二十年了,四十年的石油生涯,抽刀断水般的把它隔断为石油和废墟。

当石油震耳欲聋地奔腾呼啸而来时,人们便满腔热血、奋不顾身地江涌而至;当油井血尽气绝时,留下了这下面的百米千米的深深枯井;当挖苦心思的人们在这枯井里再也抽不出一滴油时,留下这上面一大片大喜大悲的废墟。日月风沙不舍不弃相伴相随,诉说着一个油井和一个采油队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道白着石油和人的等高线、地质构造图的历史说明书。哀灵的遗书还未发出,不远处已立起一座纪念碑,像一个巨大的感叹号,立在天的下面,地的上面。

图为镌刻着“为勘探和开发柴达木石油事业的烈士永垂不朽”字样的冷湖公墓陵园纪念碑

通往“感叹号”下面的通行证是不能随意领取的。

我们队王师傅的左臂,因在国民党部队时被集体刺上“剿共英雄”四个字,所以连澡堂都不敢去。那年,他不足周岁的小儿子暴病而亡,王师傅在去赛时腾山的方向埋葬了孩子。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我发现,他没有泪。倒是返回家后,他老婆已哭得个昏天黑地。

这样的孩子在柴达木不知有多少,包括我的儿子。他们有的还未起名字,便永远注册在柴达木的未名档案里。

我的彭师傅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来的上海知青,长期和老婆两地分居。他曾与女徒弟相爱,回到上海倾家荡产离了婚,归来后,却发现女徒弟已另有所爱。夜半三更,他喝足了酒,去野外采油站亲手掐死了他的女徒弟……师傅被枪毙了,队长说:“去给你师傅挖个坑吧!”我不去,我认为给杀人犯挖坑是我的耻辱。下班回到家,会议室门外放着一个花圈,在给女徒弟开追悼会,理由是她死在工作岗位上。师傅被埋在离油井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的管沟下面,掩埋得草草的,一条腿还露在沙子外。女徒弟则被埋在了“感叹号”下面。活着的师傅们用木板为她立了一块牌,上面写着:张××卒于一九七四年终于十九岁。下葬那天,她家里没去人,我们全班也没去,而是很恶心地烧了她的花圈。

图为作者走进冷湖公墓陵园

像我师傅这样的在柴达木不知有多少,他们有的是“反革命”、有的是自杀、有的是迷路;还有我那三个去尕斯库勒湖一去不归的同学……他们没有墓地,没有坟茔,连块木牌牌也没有。

生命的遗骸和遗骸的生命,是否同样凄厉?

“为勘探和开发柴达木石油事业的烈士永垂不朽!”冷湖公墓陵园的纪念碑上镌刻着这样的字。而我总以为,“烈士”在和平建设时期难以界定,报批繁琐,神圣的光环过于崇高。还是改为“献身者”更能适于百姓,来者无类,无论出身名门贵族还是下里巴人;无论参加过何种党派或有过何种信仰;无论历史上受过何种处分或何种奖励;无论直系亲属政治面貌是否有被杀、管、押或何种海外关系;无论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对组织上说明的问题……一切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了。工人,兢兢业业;干部,鞠躬尽瘁;党员,皆为优秀……找张照片埋于地下,再立个碑……恩恩怨怨,一笔勾销;盖棺论定,平等安息。这里不会热烈欢迎伟大,也不会庄严承诺永恒。一切默然如许,生命一起回归自然,自然安然于柴达木的博大胸怀之中,自然超然于上面的风沙迷乱孽障重重。上帝为什么不让人生经历一次死亡,然后再让生命继续,如果真的会那样,世界会清净太平许多。纪念碑——是一个惊叹号。

我在上面探望着下面的你。

找骆驼的小伙子,听见了骆驼绝望的嘶鸣。

千里之外的丈夫赶回来,只为和妻子一起安葬于柴达木。那一刻,妻子听见了1954年第一支勘探队突击队长的口琴声:是那山谷的风……

1966年,新中国第一任总地质师动脉血管里流出的血,已描绘出“侏罗系”的蓝图。

唯一未来过柴达木却安葬在冷湖的北京石油部地质师的小儿子,也在十八年后,悄悄地陪伴在了父亲身旁。

女徒弟的木牌牌还在,我的眼睛定格在:终于十九岁。时光过去了三十五年,我烧了你的花圈,今天我特意把一朵白花放在你的木牌前。柴达木无雨,木牌未朽,风已把白花吹走,不知去寻哪位亡灵。

图为作者与黄溥(左二)等人拜祭故去的好兄弟李春烨

面对一座北京学生的坟茔,黄溥仰天悲歌:李春烨,我们的好哥们,我们看你来了……

天高云低,笼罩四野,细雨翻飞,苍茫浩瀚。今夕是何年,何似在人间……

冷湖留守处的范海英跑过来告诉我们,副局长吴同才的墓不在公墓里,在公路边。她解释道:吴局长含冤死在公路边,卷张席子不知埋在了何处。他的子女请求局里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们父亲的遗骸,再把他安葬在公路边,搞了一辈子运输的父亲要看到他的汽车从他身边驶向花土沟油田。

副局长吴同才的墓不在公墓陵园内,而是在公路边,他要永远守望着通往西部之路。图为作者为吴同才之墓献上白花

奚小明轻轻对我说,在墓旁捡几块芒硝带回北京留作纪念吧。我鞠躬捡了三块捧在胸前,举目西望,漫漫芒硝闪着灿烂的磷光,那是柴达木心中一朵圣洁的白花,四外漫去,祭奠着柴达木——这个全世界最大墓地里——不会忘却的,没有墓地、没有坟茔、没有木牌牌的远离家乡亲人的未名献身者。

你在下面,我在上面。感叹号和惊叹号在天的下面,地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