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五卷):适斋掬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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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白记》(精选)(5)

邱世鸿君告诉我,徐先生有个心愿:等到退休了,暇多心静时,好好写一百件满意的字留下来。我听了,想起那个古老的故事:嵇康临刑前抚琴一曲,抚毕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

伤哉!永年不永年,无闻岂无闻!

蒋梦谷先生“述而不作”

虞山老画师蒋梦谷先生,抗战中流寓贵阳,久住习惯了,他乡变故乡,终老于斯。一九七三年,画家王雪岑兄带我登门拜访。他非常高兴,说四十年代曾去安顺办展卖画,凭着间接朋友的一封引荐函,见到我父亲,留住舍间,受到诚恳的接待。我于是知道了家里那张蒋先生山水中堂的来历。回家说起,卧病的父亲颔首表示记得。他住回香坡,离我家很近,也是筑城常见的古旧木楼。这以后,与友人或独自去过几次。蒋师母总在大门里做家务。打过招呼,踩着吱嘎吱嘎响的楼梯,必见矮小清癯的蒋先生在幽暗的光线里作画。他常画四尺三开大小,很少画大幅,典型的四王山水。初见那次,他取出一叠作品,与雪岑一起为我挑了张《萧寺秋晚》。有一次我说起喜欢米点山水,他说那好办,又给画了一幅。我表弟沈福馨当时刚开始学山水画,我带他去请教。蒋先生当场示范,边画边讲,着重讲程序、用笔、树石技法等,并强调说:“构图布局不要去考虑,古人早已做到家了,照着画就是。”这话我们听了会愕然惊诧,但这种“述而不作”在四王画派却是天经地义,不仅要标明“拟烟客笔意”“仿麓台法”,甚至要“仿黄鹤山樵拟石谷”,用阿凡提的话就是喝“汤的汤”。然而以四王画派的笔墨、设色作为入门基础技法,却是中国山水画的可靠门径。有一次与黎晓三兄同去,蒋先生正在临钱南园大楷,纤毫逼肖,如同克隆,非数十年临摹功夫办不到。有一次,我发现了父亲旧存的一叠荣宝斋彩笺,起意请几位老先生各写一首古人咏梅诗。蒋先生写的颜体行楷,古朴老辣,很耐玩味。

抗战胜利后,物价腾飞,蒋先生经营了一个很小的牙刷作坊,补贴家用。新中国成立后转为公私合营,蒋先生戴着“资方”的帽子,每季度领两三元钱的定息。领定息就是剥削阶级,他一直未有正式职业。那时候不兴卖画,官方美术界对他也视而不见,两老大约靠儿子赡养,家中窘境一目了然。“文革”结束以后,有一年省里忽然拨了一笔专款,请几位老画家住到省政府招待所,专门创作。蒋先生在受邀之列,仿佛文物出土。老先生们兴奋感动,几个月时间,出了一大批作品。这本是好事,可惜没有制定必要的操作规则,这批作品的下落后来成了一笔糊涂账,不了了之。

回腕执笔的姜寿安先生

我从小到老都喜爱何绍基的行书,上初中时还临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是缺乏碑体基础,学虎不成反类猫;二是不能运用他那另类的“回腕法”,就很难写出那股倔拗雄朴的味道,而我喜欢他的正是这一点。

所谓回腕执笔法,是指“五指环列,虎口正圆,平平地攒列在笔管顶端,高悬肘腕,而手掌向内环转使手腕着力”(引《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陈积厚语)。实行起来是非常别扭和费劲的。何绍基用这种执笔法临《张黑女墓志》,临一通一身大汗,感叹“古人神力不可及也”。其实是执笔法不同所致。董其昌说唐人就是如此执笔,这是“凡事古已有之”思维定式的又一个例子,不必信它。循规蹈矩的唐楷不可能是用回腕法写出来的。

真用回腕执笔法的书家,我只见过一位:安顺姜寿安先生。一九五〇年春节期间,解放军大部队经安顺入云南,地方上要送一面锦旗表达敬意。姜先生与我家是紧邻,我父亲把他请过来,吃了中饭,喝了茶,然后到当街的店堂写字。此前我不知道一墙之外竟有一位书法家,当然跟着去看。姜先生隶书大字“捍国卫民”,就用的是回腕执笔法,我见所未见,大为惊诧,印象极深。上下款用小行楷,就是一般的顺腕执笔了。那四个大字精严生动,但并不是何体隶书。

看姜先生挥毫,仅此一次。此后也没再见过用回腕执笔法的书家。

淘宝捡漏

少年时受先父子儒公影响,视“染上嗜好”为众恶之源。不论是烟瘾(鸦片)、赌瘾、酒瘾,都会令人沉沦,丧失尊严,都非常可怕。后来看小说,《红楼梦》里的冯呆子,《聊斋志异》里的石清虚,老实良民,又不招谁惹谁,就因家里有几把好扇面、一块奇石,就被权势者巧取豪夺,弄到家破人亡,真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的事在书里、生活里都不乏实例。

中年崇拜苏东坡,读其《志林》,有一则曰:“子由(其弟苏辙)之达,自幼而然。方先君与某笃好书画,每有所获,真以为乐;子由观之漠然,不甚经意。”又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即寄托,留意即迷恋。我遂以这种“达”作为努力的方向,要远离“物累”,提防“玩物丧志”。

然而,一切美物都具有难以抵抗的迷人魅力。于是我采取一种“收于箧不如收于眼”,买庸品不如买画册的“收藏观”,以观赏代替占有。还有一个观点:私藏不如公藏,越是珍贵的藏品越是如此。张伯驹先生把《平复帖》捐赠给国家博物馆,是最明智的选择。英国小说《天涯过客》中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女人,住在大海中一座孤岛古邸中,墙上挂着塞尚、马蒂斯、雷诺阿等名家价值连城的名画。她告诉来访者:“所有大师最好的作品都在我的私人画廊里了。”来访者向同伴说:“那些画是多好的收藏啊!”知情的同伴回答:“楼上的画廊里还有许多,伦勃朗、乔托、拉斐尔……”读到这里,我不觉羡慕,只为这些名画抱屈:本应当供为人类共赏的公器,竟被禁锢在无人问津的私宅里。有些朋友迟至“收藏热”席卷全国,赝品占了九成以上之后,才开始进入此行,节衣缩食,换回一堆垃圾,令人既同情又难以同情。玩收藏不光是玩钱,更是玩知识和头脑。友人中唯画家黎晓三兄动手早,有眼力,在“文革”后期买到不少真东西老东西,价廉而物美。

我想拥有的,只有书。但只为读,收而不藏。宋版明版,与我无关;孤本珍本,不如善本。一九七〇年前后,文学创作不能搞了,拾起小时候喜欢的书法篆刻消磨时间,而家里的拓本法帖已在“破四旧”中损失殆尽。手边仅有一部《淳化阁法帖》、一张《争座位帖》拓片、一张何绍基《浯溪中兴碑诗》拓片和一本手迹影印的沈尹默《二王法书管窥》,苦觉单调乏味。后来重晤陈恒安先生,在他指导下确定入手门径之后,更苦于碑帖资料的匮缺,于是也发过一阵“搜求疯”。最先的两大收获,一是张宗和先生赠给一本《集王圣教序》影印本。他还有一部拓本,就把影印本给了我。一是画家寓之兄听说我遍求孙过庭《书谱》而不获,慨然以旧藏影印本相赠,令我喜出望外。两帖都是“文革”前出版的普及本,定价才几毛钱,但都是选用最佳原本影印,远胜许多人家珍藏的拓本。诗翁涂月僧先生赠给一本旧时商务印书馆精印的《张迁碑》。有一次去看陈先生,他说有位女同事拿了几种旧帖来找人买,他给我留下了。我一看,有《爨龙颜碑》影印本和装裱精致的《张玄墓志》,非常高兴。另外两种没听说过,一是故宫藏苏东坡行书《嵇康养生论》影印本,一是郑子尹行书《书论》石印本,也一起买了。记得总共才五元钱。(但那时省博收高邕的草书大字《节书谱》四条屏,也只给了八十块钱。这是省博当时收购价的上限。)又一次,画家张润生兄带了一本《中岳嵩高灵庙碑》的复印件到舍间同观,见我喜欢,再复印一份相赠。这些就是我的第一批“入门教科书”了。幸而不久就出现全国性的“书法热”,历代碑帖影印本络绎出现在书店里,定价都十分低廉,可以见着就买下。记得出版最早的是领袖偏爱的《怀素自叙帖》。后来,久付阙如的米芾《蜀素帖·苕溪诗》、黄庭坚《诸上座帖》、颜真卿《祭侄文稿》等,一一陆续购得。转眼三十余年过去,历代碑帖的出版,至今长盛不衰,而且越出越精美,连我这样“只用不藏”的,都已更新换代好多种了。

但我也有两件“藏品”值得一说。妹丈张景复是北京人,“文革”中回北京探亲时,我托他访访旧碑帖。有一次买到一套吴昌硕篆刻原拓,上下两册,收印数十方,定价才四元钱。几年后接待苏州书画家,其中有吴昌硕的孙子,我给他看了,他连声说:难得难得!珍贵珍贵!另一次购得的是《安刻书谱》拓本,也才几元钱。那时我已有手迹影印本的《书谱》,当然胜过拓本,但此拓黑里透出紫光,从未见过。带给陈先生看,他说:这叫“紫金拓”,单凭这拓工,费用不知要超出多少倍!那时候如有手机,妹丈在旧书店里,把有售的碑帖印谱一一报上名来,我来决定取舍,还不知能淘到些什么好东西。

写榜书

榜书大字我很晚才开始写。因为字大了不易写好,字少了又不易遮丑。犹记一九八五年前后,我母亲要给家乡清泰庵捐一块匾,我宁愿指导十七岁的儿子来写“大雄宝殿”四个大字,款字由我写。他正写《石门铭》,懵里懵懂,不知怕惧。那时候我喜欢集字,凡找到我写字的,大至匾额,小至刊名,一律集古人法书以报:首选是“二爨”和《中岳嵩高灵庙碑》,行书则选吴昌硕。

最成功的一次,是为贵阳扶风山“尹道真先生祠”集康有为字。此额原本就是康南海所书,后来祠堂荒废多年,修复时没有底本了。集成后,王萼华先生非常满意,力主落康款,理由一是有历史依据,二是这几个字比原作还好。据老先生们说:当年康南海应贵阳所请写了两块匾,一即尹祠,一为“刘统之先生祠”。刘匾一直挂在白沙巷口,我多次见过。正楷,每个字都撑满四角,非常难看。康南海性情豪宕,不擅长工楷,勉为其难,就写成了这样子。我集的是他的行楷,看家本领,当然大不相同。我在陈恒安先生处见到过康南海的一幅大榜书,行草书“藏经楼”三字,每字一纸,二尺见方,用他特有的“裹锋”行笔,笔画之间,墨痕纵横交错,像乱麻一样。气势雄浑瑰丽,为之惊心动魄。陈先生告诉我,这是华家修“大觉精舍”时,请康南海写的,后来未能竣工,就没用上,一直收藏在刘姓管家手里,现在当事人都不在了,刘家后人找出来,卖给省博。我曾经听说过这三个字,传说润笔费是一个字一千大洋。陈先生说,民间是有这种传闻,但可能是出于俗语“一字值千金”,不一定是事实。我集古字为之的匾额很多,不少都忘记了。最集中的是为景云山堂馆命名和集魏碑为额。二〇〇一年前后,阳明祠山麓路口建牌坊,要我写“栖霞胜境”四个字,规定两个条件:一不准集字,必须自写;二必须落姓名款。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厚爱,而且科技放大手段很精密,不须写得太大,便尝试了一次。从那时起,一直写到现在,没有计过数,其中有的差强人意,有的羞于再见而弥补无从。

由于要写榜书,见到匾额就会琢磨一番,找些经验教训。我发现,榜书不论写何种字体,都宜端庄厚重,不宜玩小趣味。这是它的特点所决定的:榜书字少体巨,刻在坚硬的石木材质上,围以各种几何图形,悬于高处,故须庄重大气的字才能与之谐和浑成。活泼倾欹的时尚书风,写纸质作品很悦目,刻在巨大厚重的石头上,往往有分量太轻、压不住的感觉。

偶然发现珍贵印藏

几年前,老友刘学洙陪其报社同人陈竹、郭薇母女来访,出示了一小箱旧印章,是郭薇从祖母郭可禾处得来的家庭纪念品,原主是小薇的外曾祖父郭枫谷。她一直珍藏着,也不知究竟有多大价值,故携来同观。我一看,在五十多方印章中竟有好几位近现代名家的作品,都是应枫谷先生之嘱而作;此外多一半是枫谷自刻,也精雅可爱,功力很深。但我见闻疏陋,全然不知枫谷其人。他们听了也很惊喜,分别钤了几份收玩。过了几天,忽然想起西泠印社社友林乾良先生自号“印迷”,在本职中医教授之余,孜孜撰写《印人传》数十年,何不向他请教。征得陈竹同意后,即向乾良兄去函,附上全部印模。林兄回信来得极快,说他与枫谷是同乡,在他的专著《福建印人传》中就有枫谷小传,但多年寻觅枫谷自用印未得,一旦见到,大喜过望云云。并附短文二则,一介绍枫谷其人其作,一评介为枫谷作印的几位大名家。读后才知郭枫谷为晚清民国时期的八闽名士,我和学洙、陈竹都很欣喜。郭薇的这份收藏,在江南不算多珍贵,在贵州就稀如星凤了。郭薇的祖父鲁令子先生,五十年代从北京调到贵州,在省作家协会任秘书长,工作认真,待人和蔼,我们青年作者都很尊敬他。夫人郭可禾女士曾任贵阳市教育局副局长,与我们文联同在华家阁楼院内上班,也时常见到。郭女士瘦削黝黑,一头白发,神志十分严肃刚毅。

附录一:

郭枫谷遗印惊现贵阳

林乾良

甲申夏,余于溽暑中撰《福建印人传》。然所苦非挥汗作文,而在选印为难也。余虽客杭州垂一甲子,实系闽之侯官人。久耳闾里名士郭枫谷之名,亦颇集所作印蜕。然历来所见,皆郭公为朋辈所治印,从未有其自用印。印博如马国权,又得郭公弟子黄永年教授之助,于所梓《近代印人传》中,所收亦仅寥寥数印且皆徇知之作。余又求助于闽中印友,欲得其自用印选入传中,终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