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五卷):适斋掬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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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白记》(精选)(7)

这两件事引人深思:为什么两位高见卓识之士,都不认为书法是一门艺术?可以断言,他们都经过认真的学术思考,而非出于个人的兴趣好恶,不是“无知”或“偏见”,这种观点必有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依据。

这个依据就是:书法乃一种以笔墨写文字的艺术,不能像绘画、戏剧等公认的艺术门类那样直接表现客观事物(自然风光、社会生活等)。没有文学(广义,泛指一切有含意的诗文)这个载体,散乱的线条就成了另一门艺术:抽象画。用书与画做比较最能说明问题。常说“书画同源”,同在艺术手段:笔墨线条;而从“艺术与生活的关系”这个角度看,则画是“直接艺术”,书法是“间接艺术”。书法是艺术世界的一个异类、一个孤例、一个独行客。这样,产生“书法算不算艺术”的问题就不能视为偏见或无理取闹。

今天,书法是艺术已无人置疑。但如果不是把它作为一个无须论证的“前提”或“公理”,而是对它来一番穷根究底,就会发现书法作为艺术,确实还有一些未解的奥秘。书法界曾经对“书法起源”和“书法是什么艺术”这两个根本问题展开过大讨论,而且不同见解交相诘难,气氛活跃,但最终没有形成广泛认同的结论。其原因即如上述。文学是“语言艺术”,绘画是“造型艺术”,音乐是“时间艺术”,戏剧是“综合艺术”,都得到广泛的认同;而对书法就很难给它一个概括的定义。大讨论中有称之为“视觉艺术”“意象艺术”和“抽象艺术”的,都因不能恰尽特性而未得公认。有称“线条艺术”的,庶几近之,但国画的白描、满纸线条的抽象画也都可以称为“线条艺术”,不能独属书法。所以我的界定:书法是一种“以文字为载体的线条艺术”。

书法起源问题众说纷纭,我的看法很浅显、很唯物:文字诞生后,出于与生俱来的审美本能(古人类的岩画、彩陶、玉石饰品等,都鲜明地显示了这种本能),书写者总力求把它写得美观一些。而汉字又富于形象性、意象性,于是在不断完善的渐变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广泛认同的书写审美体系。其实审美本能也非人类专利,否则,为什么种种动物的雄性不约而同地以华丽外表吸引异性,而我们人类也确实觉得它们比雌性好看?

曾见一种论点:书法艺术从职业书家产生创作自觉之时诞生,魏晋以前的书迹不能称为书法艺术。立论不无道理,但过于狭与苛。这样一来,悠久的书法历史就被砍掉了上千年的一段,而且是如此瑰丽辉煌的一段。凡具一点审美感觉的人,谁能不叹赏甲骨文和金文的造型之美,远远超越于无数后世书家?我认为,从甲骨文和金文的无名书者到二王祝徐,其审美意识和审美追求,是一个从朦胧到凸显、从下意识到自觉的过程,其本质是同一的,都源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审美本能。书法与文字同时诞生,共历原始、演变、成熟的阶段;然后,文字定型了,书写文字的艺术继续发展,不断出新,迄今仍在前行。

书文关系

文学、戏剧、绘画都由“内容”和“形式”两个元素构成,书法却只有形式,它的内容是文学(各种诗词文章)。一幅书法作品,哪怕只写一个字,也必是一个有完整含义的字,如吉祥含义的“福”、哲理含义的“空”、美学含义的“逸”等。从《集王圣教序》到今天各种集字诗文帖,都是把某体单字按诗文内容加以排列;而按部首排列的书法字典,就是工具书而非作品集了。书法与文学的关系,好比影之随形,共生俱灭。谈书法想绕开文学(有内容的诗文),是不可能的。

既然书法离不开文字,文字离不开内容,两者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要说清楚这个关系,还真叫剪不断,理还乱。

两者可以毫不相干,各自为政:同一首诗,印在十本书里只是一首诗;十个书家写出来却成了十张作品,任何书体、任何风格都可以写它。这是常识,也是绝大多数人共同的观点。

但我要说,这只是一种浅表层次的关系,一种消极意义的关系。书法既是与文学水乳难分、文化内涵最深的艺术,书家(至少是文化素养较高的书家)就应当把文学因素当成书法创作中一个有机的、积极的成分来对待,这能使书家如虎添翼。

这个观点,产生于临池和思考中的正、反两种启示。正面启示是:不学王、颜、苏体者多的是,却为什么普遍认同《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诗帖》为天下行书冠冕?我发现其中“密码”是:这三件作品中“书”与“文”融合统一,相得益彰。唐孙过庭说《兰亭序》:“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清王顼龄说《祭侄文稿》:“为忠愤所激发,至性所郁结,岂止笔精墨妙,可以振铄千古者乎。”今人沈鹏说《黄州寒食诗帖》:“充满内在的不可遏止的激情。”这都是强调书与文的情感契合。黄庭坚说《争座位帖》“忠义之气横溢,而点画所至处便自奇劲”,更道出所书内容对于作书时的精神状态之激发、导引作用。

负面启示则是赵孟。少年时,表兄帅学平把他家的三四本字帖赠我,其中有赵的小楷《汲黯传》和草书《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印刷装帧都很精致。当时我在贵阳上学,字帖都放在安顺家里。一九五〇年贵州全省闹政治土匪,交通阻绝,我在安顺中学寄读一学期,每天回家,课余时间很多,就看书临帖。这时已在清华中学读过许广平编的《鲁迅三十年集》,觉得那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很有趣,知道鲁迅喜欢嵇康,还亲手编校《嵇康集》,就找出那本赵帖《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来看。一看不舒服,越看越别扭:这样特立独行的“怪人”,这样愤世嫉俗的激烈文字,与那种华丽矜持的书法太不搭界了,简直是水火不相容。看《汲黯传》不反感,因为那精整的小楷,与传主方正刚直的言行不相冲突。这是我意识到书法存在“迹”与“质”关系的开始,这也渐渐成为我观赏书法和自己创作的准则之一。对于写什么总是那副风流自赏姿态的赵松雪也越来越不喜欢了。

知道了文学对书法的能动作用,那么在挥毫之前,对所写诗文细读几遍,思考一下怎么写能够达到书境与诗(文)境的和谐统一,这就是开始了对书法美学之较高层次的探索。这同演员接一个角色,歌手唱一首新歌,都必得做一番“如何诠释”的构思,道理是相同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找感觉”。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时候“找不到感觉”和“找到了感觉”,作品质量是大不一样的。

当然,“以不变应万变”,写什么都一个样,这种办法在书法领域是允许的,是大量存在的;我只是说:倘能“以变应变”,则可锦上添花,层楼更上。

选诗须认真对待

选择书写内容,是写作品必不可少的“工序”。虽然诗文名言浩如烟海,任君采撷,我常觉得“选”倒比“写”难。虽然费事,却须认真对待,因为它直接影响我的兴致和状态。

写自留作品好办,选喜欢的就行。如果是参展作品,选择主题相近的内容当然好,选一般的古诗词,也须内容不要相左。费推敲的是为具体对象写,往往翻阅多种集子,找不出一首恰当的诗、一联惬意的对句。我又弄文学又弄书法,不喜欢老是那几首唐诗,想写点新鲜的,但又须防止写出与对象凿枘不容的文字。比如对象是官员,你写《诗经》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人家会认为意含讥刺;写于谦《石灰吟》的“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罢,意思是好了,但天下几人当得起?陈义过高,转似逢迎了。

我不喜欢写格言警句。格言警句应当记在心里,素壁高挂张扬了些。实在要写,退而求恰当一些,含蓄一些。曾有老友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另一位要“宠辱不惊,任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际云卷云舒”。我都去掉一半,只写“壁立千仞,海纳百川”和“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际云卷云舒”,意思不变,读起来舒服些。还有一位要“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只好交白卷。标语口号更不知怎么落笔,找不到感觉。

我乐意写的是山水诗。山水诗诗中有画,又加上书法的线条变化,使观者赏心悦目,且切合现代城市人回归自然的向往。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山水诗能提供构思的依凭,不像写格言警句那样找不着感觉。茫然而书,那幅字肯定是“白”的。

山水诗是中国古诗大宗,应当不难找,其实不然。诗人以情观景,情有喜怒哀乐,唐人宋人的山水诗,常有漂泊羁旅的凄苦语、仕途蹇困的牢骚语,都与今人的生活和心态格格不入。通首安详恬适者,多为五七言绝句,又字数寥寥,不宜写尺寸较大的作品。五七言律诗如李白的“群峭碧摩天”、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贾亭西”等少数几首,我不得不重复写过多次。而我喜爱的杜甫五七律,多数只能写自留作品。元人山水诗虽远不及唐宋,我写的比例却很大,因为元代政治残暴,文人社会地位又低,写山水诗止于幽景闲趣,不作激烈语,适应面宽。

对方的具体条件,也是选择书写内容的依据。比如文化状况,对不大接近文学的人,我多写王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与孟浩然“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之类的浅显亲切之作。如果是学中文的朋友,他就会觉得不够味。同是王维诗,我就给他写“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意境较深远。职业和性格特点,也是提供选择的依据。有位朋友学矿业的,我给他写李白《秋浦歌》里咏炼矿的“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同人某君,性情刚烈,疾恶如仇,我贺其新居,写的是白居易诗:“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两位得了,都很喜欢。又有一位朋友要一张字送长辈,他说其人志趣高洁、终身不嫁,要我据此选取内容。我想来想去,选了陆龟蒙的《白莲》诗:“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还应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他得后大喜,说是十分贴切。

或诘:非得为一张字花这么多功夫选一首诗吗?

当然不。为一切人写“白日依山尽”都没错。艺术手段只有好孬高下之别,无所谓对错是非。但书法既与文学密不可分,就应对文学这一因素多动一点脑筋,使之臻于全面的完善。字写得好,又选了一首新鲜、精彩、熨帖的诗文,这件作品就如虎生翼,锦上添花,品位和价值就提升了。何况,熟读诗文是书法爱好者最基本的、必不可少的“字外功”,经常读唐宋诗词,选择起来也并不费多大力气,而且乐在其中。书家应继承孙过庭《书谱》的精义、美文、佳书的传统。即使力不能至,也应心向往之。岂不闻“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乎?更何况,这又是防止闹笑话的事。身为书家而在文学上闹笑话,是加倍丢脸的事。

实在不耐烦这么做,当然也没关系。杨万里说得好:“一滩过了一滩奔,一石横来一石蹲。若怨古来天设险,峡山不过也由君。”

人书关系

国人说“文如其人”,洋人也说“风格即人”,移用于书法就是“书如其人”“书品即人品”。这话不错,但不能狭隘理解。

文学艺术是个人的精神劳动,作品当然浸透了作者的各种特点,人与作品不可分。但古人出于“泛道德论”的思维定式,往往把“书品”往“道德”上,特别是政治上的“忠奸”上牵强附会,常常不能自圆其说,成为“真理与谬误只隔一步”的例证。比如,赵孟柔美华丽的字就透露了他以赵宋宗室降顺新朝的必然性。那么,王铎书法“险劲沉着”,同样降顺新朝如何解释?张瑞图书法“独标风骨”,却投靠奸宦魏忠贤,用他那方刚奇逸的字为魏写生祠碑;董其昌其书“楮墨空元透性灵”,其人却是地方一霸;郑板桥诸体罗列,倾欹散漫,似乎玩世不恭,其实为官处世非常方正忠厚。

刘熙载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这样说就比较全面了。此处的“人”,是其才质、学养和志趣共同形成的综合体;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这些因素综合而成的审美趣味。“书如其人”,如的是这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