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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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道”、“经典”与“诠释”

——“经典诠释”的存有学探源

林安梧

(台湾慈济大学宗教与文化研究所教授)

一 问题的缘起

关于经典的诠释与实践之问题,是我近廿多年关心的课题之一。早先在一九八六年我完成《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一书,第四章论及船山学的人性史哲学的方法论,实已发其端该书《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出版于1987年,东大图书公司印行,台北。。我当时大体将“道”、“人”、“经典”做了一番诠释,并且深深体会到船山学在诠释学上,有近于伽达玛(G. Gadamer)。后来,我在一九九一年写定了《存有、意识与实践:熊十力体用哲学之诠释与重建》一书,一方面疏通了当代新儒学的思想之源,为熊氏的开山之作《新唯识论》做了新的发展,但于我而言,更为重要的是,我在存有学方面有了新的理解该书《存有、意识与实践:熊十力体用哲学之诠释与重建》写成于1991年春夏之交,而出版于1993年,东大图书公司印行,台北。。当时,我在理解熊先生体用哲学时,逐渐豁显出一套“存有三态论”来,这是有别于牟先生“两层存有论”的。后来,1996年在南华大学的哲学所启教礼上,做了《道言论》的讲述,正可以视作这一脉络的发展。

《道言论》曰:

“道显为象,象以为形,言以定形,言业相随;

言本无言,业乃非业,同归于道,一本空明。”

这论后来衍为《揭谛》的《发刊词》,又衍为《“道”的彰显、遮蔽、错置与治疗之可能:后新儒家哲学之拟构——从“两层存有论”到“存有三态论”》一文,它或可视为我最近十年来的哲学提纲吧!这篇文章曾发表于国际中国哲学会一九九九年的年会,后来稍加修改,现收置于《道的错置:中国政治思想的根本困结》一书之中,于2002年8月,由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印行。在《道言论》里,所论的“道、象、形、言”,显然地,受到了王弼的影响,我当时可也没刻意想到,只是如实表达而已,或可能浸润既久,自然而出吧!关于王弼有关“得意忘象、得象忘言”之说,请参见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着。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后来,这进一步衍成了“道、意、象、构、言”,我视之为中国诠释学的五个基本层面。这五个层面与傅伟勋先生的《创造的诠释学》请参见傅伟勋〈创造的诠释学及其应用〉,见其《从创造的诠释学到大乘佛教》,台北:东大图书,1990年,页1—46。,与成中英先生的本体诠释学请参见成中英〈本体诠释学体系的建立:本体诠释与诠释本体〉《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页252—264,安徽合肥。,唐力权先生的场有哲学请参见[美]唐力权著《周易与怀特海之间:场有哲学序论》,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版,台北。,都有着一定的关联,或可以视做进一步的发展。

廿年过去了,台湾地区对于经典诠释方法论的反省似乎比以前多了些,尤其东西交通日多,哲学诠释学、本体诠释学的思潮注进了不少活力;但总的来说,概括而论者有之,对比而思者已然不足,能进一步引而申之、浚之以索其源者,那更是寥寥无几,至若言其创发者,那更难有所冀望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学术体制造成的彼疆我界,另方面是因为学术体制所兴的奖惩,造成了学术创发性的衰颓!然而,知难而进,踽踽而行,逆风而行,总有吾道不孤的体会。就在这过程里,我深切地体会到“道”、“经典”与“诠释”三者的密切关联。

二 诠释——“方法学”与“存有学”两端而一致的探源

就“道”、“经典”与“诠释”三者,这其实隐含着“方法”与“道体”两端而一致的探源问题。换句话说,这不只是方法学的问题,也是存有学的问题,这两者虽有区别,但却是交融为一体而不分的。

究极来说,人文学与自然科学本有异同,须得区分。“科学”是总括地说,它指的是经由严格、合理的程序步骤而构成的系统性学问,而整个学问和文化传承之间必有其联结。“人文”是以人为本,以文为末,以本贯末,而人文学的目的在于让人能“安身立命”。自然科学的向度所理解的世界是“主体对象化”的理解,是“我与它”(I and it)的关系;这不同于人文学,人文学则是“生命声息互动感通”的理解,是以“我与你”(I and you)的关系关于“我与你”、“我与他”的理论,请参见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我与你》一书,桂冠,1991年,台北。,为基础的。人文学客观性的证实来自大家心灵上的共同认定;自然科学客观性的证实来自它的运作的可重复性。人文学的重点在“正德”,自然科学的重点在“利用、厚生”。人文学建构的基础在于价值的挺立,人文学的核心在理念的追求,并经由生命的感通互动,而有一真切之方法的进入。

“方法”必然与“真理”密切相关,而所谓“真理”则又与“人”这“活生生的实存而有”之进到吾人的“生活世界”(life-world)之姿态相关。“方法”不只是作为技术层次的问题而已,他更涉及于“语言”、“存有”、“意识”与“实践”等层面之问题。这些年来,我特别注意到的是当前汉语世界,如何由“古代汉语”之解码而进到吾人的生活之中与日常用语密切结合,再者,它又如何与西方当前的“学术话语”交涉、融通,则是一更艰辛的问题关于此,请参看林安梧,2006年12月,中西哲学会通之“格义”与“逆格义”方法论之探讨:以牟宗三先生的康德学与中国哲学研究为例,《淡江中文学报》第十五期,页95—116,淡江大学,台北。

经由中西哲学的宏观对比,我以为华人文化传统所重视的是“天地人交与参赞而成的总体”,而强调人与世界的相互迎向下,而着重在真存实感的根源性感通。我以为我们的主流传统强调的是“我与你”(I and you)这样的主体互动感通、和合为一。相对而言,西方文化主流传统所重视的是经由一“主体的对象化活动”对于客观对象的确认,人之作为理性的动物,经由“我与它”(I and it)这样的存在样式,而开启其主智的传统。西方近代哲学自笛卡儿(R. Descartes)标识出“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以来,转而形成一外显的理智主义传统,这可说是西方现代性的特点。今人总喜欢用“人文主义”说这是中国文化的特征,但这词未必准确,须得分理。其实,中国文化传统所说的人文与西方近现代以来的人本主义是不同的。近现代的西方所说的人文主义有着人类中心的强烈倾向,有着理智中心主义(Logoscentrism)的倾向。中国哲学所说的人文应是如《易经》“贲卦”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通乎“天、地、人”三才的人文。

“人”通过话语系统,来参赞、诠释这个世界,这是一个从“不可说”到“可说”,而“说出”对象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有了话语的活动,便会带出人的意趣、利益、趋向、贪取等活动,而造成话语的异化,这时“语言”使对象从主体脱离出来成为决定了的定象,却也渐离了“道宅”。早在两千多年前,《老子》便提出“尊道而贵德”语见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主张要回溯到存有之道本源,重视内在的本性。这可以说是通过后设的语言活动(元语言活动)去反省语言活动的异化与限制,它具有解构与瓦解的作用。道家对于存有学的深层认识是极为可贵的。我甚至以为他隐含着一套“存有的治疗学”请参见林安梧《中国宗教与意义治疗》一书,第六章,2001年,台北:明文书局。。简单说来,“道”与“言”可以说是“互藏以为宅”, “语言”是“存有之道”落实于人间世的居宅,而“存有之道”则是“语言”形而上的家乡。

“道显为象,言以定形”,这与中国传统《易经》所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可以合观。老子在《道德经》中早指出因为语言拖曳衍生而成严重的倒反,使得人离其自己,处在“亡其宅”的状态。人们失去了言宅,道因之而被异化了。经由“遮拨、遣除、治疗”的过程,人们才能“回溯于道”、“心凝形释”,而克服这异化的状况。

显然地,若依道家来说,这里有着“言”与“默”的回寰相生的过程。这是一由“可说”到“不可说”的回归与由“不可说”到“可说”的开显过程,“言”与“默”和合环抱为一。这正是由“存有的根源”而“存有的开显”,进而为“存有的执定”这存有的三态之开展与回归的历程。究其存有之开显执定处,“有、动、言、可说”是一权力的、利益的话语之域,而“无、静、默、不可说”则是一生命、实存的觉知之境。老子在《道德经》的首章论及“有无玄同”,颇具深意。我因之将老子所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及佛教唯识哲学之“境识俱泯,境识俱起,以识执境”合观,而融通于我所说的“存有三态论”系统之中请参看,林安梧,2008年6月,关于《老子道德经》“道、一、二、三及天地万物”的几点讨论,《东华汉学》第七期,页1—24,台湾东华大学中国语文学系,台湾花莲。。显然地,在这里我有意地跨过意识哲学的限制,而接近于哲学诠释学的途径。

多年来,我一直认定东西方文化传统的对比宏观是必要的,涉及于存有学与方法学的研究不能免于此。西方自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以来的主流传统,就强调由“共相的升进”推于至高无上的存在(Being),这是从“是”(to be)去说“有”(beings)的传统。中国主流文化传统强调由“生命的交融”,感而遂通,道通为一,多元而一统,这是由“生”去讲“在”的传统。大体说来,西方传统为“话语系统的客观论定”,中国传统为“气的絪缊造化”。从存有的根源,而存有的开显,到存有的执定,“建构”乃是一“上通于道”、“下及于物”的活动;“瓦解”则须由“已论之物”还原至“未论之物”。“上通于道”必须经过体道的活动,使道的光照化掉知识系统的执着与染污,体道活动是循环的:上通于道又下及于物,下及于物又上通于道;这可以说是一“开权显实”“开权显实”,借用佛教语,强调开决了暂时的、权宜的,而彰显其本真的、真实的。这里说的“权”,可以理解成“言”(“话语”),而“实”则可以理解成“道”(“存在”)。的开显过程。

“道”与“言”有着密切的关系,人之于天地之间,非道弘人,人能弘道也。我以为:“人文”是“由人而文,由文返人”,而“人”则生于“天地”间。“方法”是“由法而方,由方返法”,而“法”则可溯于“道”。“论”与“学”,是“道”之经由“人”“文”,如其“方”“法”,而订定之,所以成之;时刻回返,时刻开显,刹那生灭,永不停歇。这段话见林安梧《人文学方法论:诠释的存有学探源》(2003年,读册文化事业公司)一书之简介,置于封底。

“诠释”是“话语的进入”,进一步使得“话语瓦解”,因之而有“意义的释放”。再者,由于“意义的释放”,调适而上遂于“道”,就在这“存有学的探源”活动中,才有“道的光照”。有了“道的光照”,才有“意的趣向”,才有“象的显现”;进而才有“形的构造”,才有“言的执定”。“道”、“意”、“象”、“形”、“言”这五个层次是彼此回环相生,相续不已的历程,如船山学所说,他们是“互藏以为宅,交发以为用”的,这里隐含着独特的“诠释学的循环”(hermeneutical circle)关于此,请参见陆敬忠“高达美哲学诠释学之原点:理解之历史性与诠释学循环”, 《台湾大学哲学论评》2002年1月,第二十五期,页211—260。

三 论诠释的层级与存有开展的层级:“道、意、象、构、言”

显然地,诠释不只是诠释,方法不只是方法,诠释必通极于存有论之根源,方法必通于天地人我浑而为一的先天未化前。如是说来,“训诂”与“义理”此两者,说是“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可;说是“义理明而后训诂明”,亦可训诂与义理本是两端而一致的,互为一体而不可分。清儒常主张“训诂明而后义理明”,而新儒学者则从另角度说,亦唯有“义理明,训诂方能明”,钱穆、唐君毅、牟宗三等都可以说是如此。!训诂与义理本是一体,更难得的是实存的契入,智慧的彰显。我一方面肯定所谓的“双重证据说”,甚至有的强调是“多重证据说”,我认为这本都是应予认可的。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要将这些所谓的“证据”上升到“存有的根源”令其开显,这样才不会任意被置放在话语的层面,经由权力的操弄与控制,而成为学派与学派藩篱的武器。

换言之,谁都会同意在经典的诠释过程里,“文献的佐证”、“历史的考证”是必要的;进一步言之,“心性的体证”、“理论的辩证”更是必要的,而最最重要的则是入于存有之源,如其自如的开显其自己关于这几个层次,我在1998年讨论“迎佛牙事件”时所提出的,请参见:林安梧,1999年6月,“迎佛牙事件文化现象之哲学省察”, 《思与言》,第37卷第2期,页209—232,台北。。究实而言,真理之为真理,并不是拿些文献,拿些话语来证明,就可以了事的,真理之为真理,是如其自如地揭示其自己而已,是存有的开显。入于存有之根源的途径是多元的,像六祖慧能的“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六祖坛经·机缘品第七》师(慧能)自黄梅得法,回韶州曹侯村,人无知者。有儒士刘志略,礼遇甚厚。志略有姑为尼,名无尽藏,常诵《大涅槃经》,师暂听即知妙义,遂为解说。尼乃执卷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若不识,焉能会意?”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惊异之,遍告里中德者:“此是有道之士,请宜供养。”。,像陆象山的“六经皆我脚注”,像阳明的“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像朱熹之“格物穷理”, 这里所论象山、阳明与朱子,请参见拙著《中国宗教与意义治疗》第三章、第四章,明文书局印行,1996年4月,台北。此中都有各自不同的法门;但我想要说的是,这都可以会归到我所说“道、意、象、构、言”的层次上来说。

就“话语”的层次来说,分明是必要的,考文识音,训诂成解是必要的,正因如此,方得分明,进而才能进到上一层的结构层次。“构”指的是“结构”,大体说来,有语意脉络的结构,有因之而构成的思维理论结构,有因之而泛出去的生活世界、历史社会总体所成的结构,语意的分明当然要在这样的结构中才得稳定,才得生长。在存有开显的层级,在诠释的契入过程里,进入结构,又须消融此结构,而入于一总体的图象中。“图象”之为图象并不是由结构的销融而成,相反地,我们说它是在结构形成之前即已存在,正因它在存在的层级次序里,优先于结构而存在,所以在理解与诠释的过程,我们得以由此结构的层次深契到图象的层次。图象之为图象,它是心物不二、主客和合为一的,这是人之为人参与于天地人我所成的总体,因之而彰显的“象”。在此“象的显现”之先,实已预示更先于此的“意的趣向”,就理解与诠释的契入来说,进于此象之层次,而溯于意的层面,这是更为根源的。在诠释的存有学溯源里,它已回到了存有开显之几,就修行的层面来说,这已是“意根”最微处,在诠释的回溯过程里,这已接近于言亡虑绝、敻然绝待,这是“境识俱泯”而将现之几。这已预示了“证道”之可能。“证道”之为证道,并不只是“修行体证”之事,亦可以是“理解诠释”之事。或者说,此两事亦可并为一事来理解。或者说,证入言亡虑绝、敻然绝待、境识俱泯而将现之几的“意境”,虽非直入本源,但此并非与本源隔绝。换言之,入得意境几分,亦是证道几分,道之存在是必然而先在的,其彰显程度如何,则修行、理解、诠释,因人而异,各有因缘也。

以上所论,涉及于诠释方法论的五层说:“道、意、象、构、言”,这与我这十多年来所提的“存有三态论”是息息相关的。大体说来,“道”是寂然不动,是就“存有的根源”处说;“意”是就“纯粹的意向性”上说;“象”是就“图象”来说;“构”是就它的“结构”来说;“言”讲的是整个“语句”。相对于“言”来讲,是“记忆”;相对于“结构”,是“掌握”;相对于“图象”是“想象”,相对于“纯粹的意向性”是“体会”;而到“道”的层次则是“体证”。这是五个不同层次的理解,必须强调的是这里涉及的“文本脉络”不只是“文本本身”,更牵涉到整个“存在的语境”。

若以“存有三态论”来对照,则如上图。若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说,就此“不可说的整体根源义”说“道生一”; “道”是就“根源义”说;“一”是就“整体义”说;“二”是就“对偶性”说;“三”是“指向对象”,就“对象性”说,而“三生万物”是一对象化的活动使其成为一“对象物”。这也就是从“不可说”而“可说”,由可说而“说”,再到说出一个“对象”,这也就可以关联到“道、意、象、构、言”的系统。关于《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的诠释,请参见林安梧《道的错置:中国政治传统的根本困结》第一章《“道”的彰显、遮蔽、错置与治疗之可能:后新儒家哲学之拟构——从“两层存有论”到“存有三态论”》,页11—12,台湾学生书局印行,2003年8月,台北。

“道”是“不可说”, “道生一”是就此“不可说”之“整体义、根源义”而说。“道”是“根源义”,而“一”是就其“整体义”说,此皆属“存有之根源”也。“二”是就它的“对偶性”,依《易传》之理,所谓“翕辟成变”是也,此属“存有之开显”。“三”是指对象的“对象性”,而三生“万物”,就使得这样一个对象化的活动,使得它成为一个“对象物”,此属“存有之执定”也。在我的理解里,就是从一个“不可说”而“可说”,从“可说”而“说”,“说”而“说出了对象”这样的一个发展过程。值得注意的是,这“道、意、象、构、言”的历程,他们彼此之间有一互动循环的关系。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存有的根源”,而“存有的彰显”,这是一纵贯的创生与开展,进一步,而有“存有的执定”,这是一横面的执定。由“道”之为“不可说”,这不可说即隐含一可说,再由此“可说”而“说”, “说”而“说出了”对象。这既是一存有论的开启历程,也是一话语彰显的历程。这是溯于其源,再由源而流的开显落实;相应于此,就诠释学的溯源来说,则是由此所说出之对象,进而寻其所说,再由此所说,而进于说,再由此说,而溯至于可说,由此可说而体认其不可说。是由“话语”进到“结构”,由“结构”再进到“图象”;进一步,由此图象再进到“意向”,再由此“意向”再进到未始有意之先的“道”。关于以上所论,请参见《人文学方法论:诠释的存有学探源》第六章《诠释的层级:道、意、象、构、言》,页145—176,读册文化事业公司印行,2003年7月,台北。

四 关于经典之“格义”与“逆格义”问题之厘清

关于经典诠释之问题,这些年来,我又反省了有关于“格义”与“逆格义”的问题请参见林安梧《中西哲学会通之“格义”与“逆格义”方法论的探讨:以牟宗三先生的康德学与中国哲学研究为例》, 《淡江中文学报》第十五期,页95—116,台北。。大体说来,我以为异文化之相遇,必求其相互理解,以是进而有相互之诠释,有相互之融通,有相互之转化,进而有创造。这是一连串之绵长过程,其先则以相互之“格义”为起点。如《高僧传》所言,“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这涉及于文化解释向度的问题,自也牵连到整个理解诠释视域的问题。对比而论,衡诸当代,海通以来,中西哲学之相遇,其“格义”与“逆格义”之现象,处处可见。此段所论及以下本节所论,请参见林安梧《对于船山哲学几个问题之深层反思——从劳思光对王船山哲学的误解说起》,曾经在2002年11月在湖南衡阳所开的王船山学术国际会议上宣读,后来收入《船山学刊》,2003年第4期,页5—8,湖南长沙,2003年12月。

原先的“格义”指的是佛教在传进中土的历程里,中土诸贤用固有的哲学语汇、概念与范畴,尝试去比配理解佛教的哲学语汇、概念与范畴等,史称“格义佛教”。后来,明代的利玛窦为了要让中土诸贤能了解基督宗教,而经由《诗经》《尚书》等古代之语汇,比配理解基督宗教,著为《天主实义》,我以为这可以称为“格义基督教”。近世由于白话文运动的兴起,大量的西书译著,形成了一新的话语脉络,人们经由这新的西方话语脉络,将西洋哲学的语汇、概念与范畴比配的来理解中国哲学,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格义”方式。由于它并不是由中国本土的语汇、概念与范畴做核心,而是以西学的语汇、概念与范畴做核心,因而或者应称为“逆格义下的‘格义’”。

“格义”是自发的、本土的,它的主体性在原先的母土上,而“逆格义下的格义”则文化的霸权掌握在别人手上;因此,我们极容易失去了诠释的主体性,而因人之理,并立理限事,甚至削足适屦。因而生出许多虚假问题来。举例言之,以用餐的餐具来说,西餐用的是“叉子”,而中土则用“筷子”;设若以为“叉子”是唯一的餐具,当拿起“筷子”时,只记得“叉子”的使法,当然会生出一理解,说:中土的筷子不如西洋的叉子,进一步要去改造中土的筷子,让它变得好使,成为一种新的叉子。殊不知,将“筷子”视之为“叉子”来使,这本就不对;但真认定了,一定要这么使,那“筷子”便是很难使的“叉子”。其实,若对调来讲,将“叉子”视之为“筷子”来使,那根本无法使;但由于文化霸权的因素使我们不能做另一面的思考关于此,请参见林安梧《筷子与叉子——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与融通》, 《中国文化》2004年第1期。

“格义”是异文化互动必当有的一个发展过程,但它必得经由此,再进一步而为“转译”、“诠释”, “融通”与“重建”,这过程是极为艰辛的,但他却是丰富自家文化必然要有的过程。佛教之传入中国,由“格义佛教”,而有“六家七宗”,进而逐渐经由更多的译著与会通,而逐渐生发出带有中国本土性的“中国佛教”,而且也因为佛教义理的挑战,儒学进一步的转化创造,而有了影响整个东亚极为深远的“宋明理学”。“格义”而“转译”、“诠释”,而“融通”与“重建”,并不是一固定而僵化的过程,他们彼此之间是相互渗透的,这过程是极为艰辛的,但他却是丰富自家文化必然要经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在这一连串的过程里,如何保有清醒的方法论意识,对于每一过程都能提出一深刻的反思与批判,如此,方能尽早脱出“格义”的限制。

由“格义”而“转译”,进而经由“诠释”、“融通”,而有进一步的“重建”;这样的发展过程是必要的,在诠释学的理论来说,它的步骤是逐层进展的,在文化相互交错的过程来说,这几个层次是彼此渗透的;但我们要说,截至目前,该是跨过“格义”的阶段了。利玛窦的《天主实义》是一重要的格义阶段,但同时已经有了王船山等对他的批判与融通,而严复所译穆勒(J. S. Mill)“On Liberty”为《群己权界论》则是一“转译”的重要阶段,近几十年来对严复译著的评判与融通,不知凡几。关于严复可能带来的回响,我曾有所论,请参见拙著《中国近现代思想观念史论》第七章《个性自由与自由权限:以穆勒“自由论”为中心的考察兼及于严复“群己权界论”之对比省思》,台湾学生书局印行,1995年9月,台北。又请参见黄克武《自由的所以然:严复对约翰弥尔自由思想的认识与批判》,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4月,台北。进至民国以来,对于西方学术的译著日益精审,像贺麟、冯友兰、牟宗三、朱光潜、郑昕,乃至年轻一辈的倪梁康都有极可贵的成绩;同时伴随而生的诸多诠释与融通,乃至重建与缔造,如牟宗三的《现象与物自身》正显示了这个重要的阶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牟宗三先生努力经由“现代学术话语”来揭示中国传统儒、道、佛三教的思想,虽然仍不免运用了过多的康德学的概念范畴,而身陷“格义”的氛围之中;但我们却可以从他所著《认识心的批判》、《智的直觉与中国哲学》、《心体与性体》、《现象与物自身》、《圆善论》等一步步看到他如何从“格义”、“转译”、“诠释”,进而求其“融通”与“重建”。

这些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将“古代典籍的话语”释放出来,进到吾人的生活世界之中,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话语”融洽周浃、浑而为一,并进一步对比于“西方学术话语”,而试图去铸造自己的,具有文化性、历史性,又能通于国际的“本土学术话语”。我甚至比拟的说:文化上的“话语”如同经济上的“货币”一样,某一个货币区代表着某一个经济势力的范围,而货币的交换,则是经济必有的活动。同样地,某一个话语系统代表着某一个文化区块的势力范围,而话语的相遇与融合,则是文化上应有的对谈,并由此进一步的寻求其辩证发展。要是我们失去了货币区的主导权,只能听命于主要货币的握持者;若是一个国家连自己的货币都无法正常发行,那它就失去了作为一个国家的可能。一样的,失去了话语的主导权,只能听命于发话者,若是连自己的话语都逐渐销损,甚至贫乏,那便有流落成文化次殖民地的可能,甚至亡国灭种。

显然地,文化的全球化是个必然的趋向,但如何让这全球化能免于文化霸权的统制,则须能真切正视各个区域的脉络,“同归而殊途,百虑而一致”引自《易经·系辞传》。。在诸多本土化、在地化下,各成其具有主体性的主体,彼此公平对待,交谈辩证,达到一周浃交融的“主体际性”下的“主体”以及“总体”。我以为这不能只是等待别人如何善意相待的问题,而是必须自觉奋起,勠力行之。人类文明的发展来自“话语”的互动融通,而“话语”当然是最为基本的“人权”,这样的人权是天赋的,但“天赋”并不指的是“天生本来已然存在”,而是说“天生本来当该具有”,它之能够具体地实现出来,那是必须奋斗争取的,甚至是须要实践革命的。

五 结语

“道”不是敻然绝待的,“道”本在天地人我万物之间,“道”不停留在一秘藏的状态,它必然由其“不可说”而指向“可说”,再由此“可说”而开启了“说”。“人”便是最重要的“开启者”,但人并不是去开启道,而是在天地人我万物通而为一的总体下,人去“参与”,就在这“参与”中,“道”因之而“开启”。一方面,“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但人之弘道是经由一“志于道”的参与,才能使得道因之而开启,因之而“道生之”。“经典”之为经典,是可以为常经、可以为典要的,这是人之“志于道”,而“道生之”,就在这样的彰显过程,经由圣贤的人生经验,累积而成的,它经由历史的考验、融通、淘汰,逐渐沉淀,逐渐澄明,因此澄明而有的“智慧”。

我们若以“道”、“人”、“经典”三者为顶点而构成的一个互动循环的“两端而一致”的关系。“道”与“人”构成一两端而一致的关系,“人”与“经典”构成一两端而一致的关系,“道”与“历史”构成一两端而一致的关系。以“道”为核心来说,“道”启发了“人”,“人”秉承“道”的启发而创作了“经典”。另方面则“道”开显为“经典”, “经典”秉承“道”的开显而教养了“人”。以“人”为核心来说,“人”诠释了“经典”, “经典”经由“人”的诠释,而通极于道。另方面,“人”揭发了“道”, “道”经由“人”的揭发,而开显于“经典”之中。以“经典”为核心来说,“经典”丰润了“道”, “道”经由“经典”的丰润而又启发了“人”。另方面,“经典”教养了“人”, “人”经由“经典”的教养而通极于“道”。

“道”与“人”之间有其相互的诠释与循环的关系,而这两端之对比而形成一“辩证的历程”,此即“经典”。“人”与“经典”之间有其相互的诠释与循环的关系,而这两端之对比而形成一“辩证的依归”,此即“道”。“经典”与“道”之间有其相互的诠释与循环的关系,而这两端之对比而形成一“辩证的核心”,此即“人”。“人”之为三者辩证的核心,上通于“道”,下及于“经典”,人性中自有其历史性在,而历史性中亦自有其人性贞常者在以上所论,大体多本于林安梧《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一书,尤其是第六章,页135—137,东大图书公司印行,1987年,台北。

当然,经典之诠释之要角是人,人必得经有“文献的佐证、历史的考证”,对于文本相关者有一脉络之深入,进一步,因之而有“心性的体证、理论的辩证”。层层回溯,自也层层开显,由“语句”的认知,进到“结构”的把握,再由此进到“图象”的想象,进而“意趣”的体会,终而可以进到“道”的证悟。学问之道,本无定法,只是“真积力久”,自可“契入”。壬午之秋,答诸生之问,即席口占,有“半听半看半朦胧,一叶一花一天风,山下出泉源滚滚,云上雷端草木从”一偈。此偈大体可解说如下:盖“半听半看半蒙眬”此“太和所谓道也”,是无分别相,是一“总体的概括”。“一叶一花一天风”, “天”、“风”所以为“姤”也,此强调人与经典要有一“实存的相遇”。“山下出泉源滚滚”, “山下出泉”所以为“蒙”也,这强调的是“累积与蕴蓄”。“云上雷端草木从”, “云上雷端”所以为“屯”也,这指的是“创造与生长”。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存有的根源”,而“存有的彰显”,这是一纵贯的创生与开展,进一步,而有“存有的执定”,这是一横面的执定。由“道”之为“不可说”,这不可说即隐含一可说,再由此“可说”而“说”, “说”而“说出了”对象。这既是一存有论的开启历程,也是一话语彰显的历程。

相应于此,就诠释学的溯源来说,则是由此所说出之对象,进而寻其所说,再由此所说,而进于说,再由此说,而溯至于可说,由此可说而体认其不可说。是由“话语”进到“结构”,由“结构”再进到“图象”;进一步,由此图象再进到“意向”,再由此“意向”再进到未始有意之先的“道”。

或者,我们可以说这是从“道”之“隐而未显”,到“显而未分”,进而到“分而未定”;进一步,则是“定而未执”;最后则是“执之已矣”这“隐、显、分、定、执”五个层面。这正与“道、一、二、三、物”相应,也与“道、意、象、构、言”相应。这既事存有学的展开,也是诠释学的展开关于此五层面首发于2007年4月台湾师范大学所举办之“第三届儒道国际会议:魏晋南北朝”会上,请参见会议论文《关于老子哲学诠释典范的些许省察:以王弼〈老子注〉暨牟宗三〈才性与玄理〉为对比暨进一步的展开》。又同年四月间于西安、香港举办之“国际老子道德经论坛”,我也做了相关的发言,唯此论仍待进一步展开,现先发于此,以求教于诸先贤也。

甲午立夏,六月十九修订于花莲之元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