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唐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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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宾朋满座

这一年的秋冬之末,不经意间竟过去了。

自去岁外出旅游之后,先生终于心气平和一阵子,然后专心在家中整理游记,以及各名山大种草绘之图。此时,他在心中立下的未来宏愿已逐渐清晰。先生因心情有所转变,时常也会发出自问:“大丈夫虽不成名,当要慷慨,何乃效楚囚也?”

这次回来之后,徵明带了几个新朋友来拜访他。先生外出旅游期间,徵明曾数次带他来拜访先生,不遇。这一次撞见回来,徵明大喜并介绍道:“伯虎,他却是直夫的表哥,姓薛,名章宪,字尧卿,今年春上始与我交往。闻听你之大名,非要认识结交,不想你这一去数月,竟一直不得见,上次过来之后,尧卿还写了一首诗给我看,你快帮着看看。”

先生闻听是徐经之表哥,不由多出几分恭敬。看上去,这位薛先生年在五十左右,亦是仪表堂堂,双手正捧着一张折叠工整的宣纸。先生连忙接过来看,却是一首《访子畏不遇》,只见上面写着:“八月赢粮理轻楫,乘兴偶欲游姑摄。急风吹雨撼船窗,明发不寐听闛鞳。凌晨觅子子檥居,临水白木扉仍阖。童奴开门出速客,睡眼朦胧尚交睫。怪来久坐柳生肘,排闼入户敲斋阁。蛩声四壁阗无人,但见蟏蛸垂木榻。应似多情杜牧之,天马无羁事任侠。芙蓉溪上春正酣,稳睡花间类蛱蝶。”

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先生的劝解宽慰,分明是希望先生放松科考之后的悲观,振奋自己的人生。先生阅之不由大为感动,

看完诗作,先生连忙请薛先生和徵明到书房就坐。又问起徐经之事,薛先生微微摇头,道:“他自科场案后,亦数度消沉,但自去年春上之后,我去江阴探亲,正好见到他,却又开始发奋,意思还是想准备参加会试,不知还可否有这个机会?伯虎,你在京城里熟人挺多,可否替他多打听些?”

“他还是想参加会试?”先生听了,却失望地摇头道:“春花秋月,人生几何?即使朝廷恩准,我却也是无心了。倒不如学那杜牧之任情豪侠,了此残生也好。”

“伯虎,你,你怎能这么说呢?”薛章宪和文徵明闻见其说,一齐稍有震惊,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很快大年来到。等过完年之后,允明特意邀先生和徵明、张灵、祯卿到他家饮酒。此时的他们,应该是五人小团伙吧?只不过徐祯卿年龄最小,要比他们小大概十岁。但是他的才思聪慧敏捷,大有一比张灵和徵明之势,因此博得了大家的一致信任。这些日子,他却正与徵明合作,准备作一部《太湖新录》哩!

席间杯盏交错,先生与徵明碰杯,问:“听说你跟祯卿合作学问,已经动笔了吧?”

“你是指《太湖新录》?我现在正和祯卿酝酿呢!”

“你们倒有闲心,尽可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倒是先祝贺你们!”

先生听到别人研究学问,内心里总是推崇备至。这一本书,前些日子祯卿去他家拜年时,却也提到过,似乎跟太湖的人文地理典故有关。先生前些年多次游太湖洞庭,亦有过此类想法,后来又把心思都放到会试之上,把这件事情给丢下了,现在再有心思,一听他人已经涉足,却也不再考虑。

大家团伙许久未有如此齐全,酒席之间言谈甚欢。酒过三巡,各人一齐发表自己的未来规划,徵明和祯卿都已经有了,张灵却一直在忙着作画,他的画风愈来愈追先生,一阵竟也令先生产生过惶惑,既有如此追随者,自己又何能独树一帜?又有允明,这些日子一直在临张旭的贴子,又在家跋《米黼草书九帖》,又经常被人找去写墓志铭捞点银子,他的生活倒也丰富多彩。

听着大家议论,先生微微怅然,连祯卿小子都有如此抱负,而自己当年不也曾意气风发过?分明现在后生辈居然都追上来了。

其时允明见先生一个人惆怅,特意过来跟他共饮一杯,二人碰杯干杯之后,允明问:“你现在有何打算?也说给大家听听?新年新气象,大家倒是都有点抱负才好。”

“我?”先生只微微一笑,看上去有点古怪。只见先生深深嘘一口气,道:“你说,我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功名之心虽然尚存一点,却淡了许多。从今往后,干脆投身书画学问,总之一句话,现在的苏州府,大概能够养活得了一个唐伯虎吧?”

“嗯,有道理,大家倒是都希望你学成一家呢!伯虎,我们相信你。从今往后,大家干脆封你一个名号,就叫‘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如何?”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嗯,好,很好。朝廷里从此少一个唐状元,江湖中从此多一个任情侠客,谢谢你们的封号……”

不知不觉,泪水湿润了先生的眼眶……

实际上,先生在未来的生活中的确选择了一种自我放纵和姿肆汪洋的方式。他既纵情山水,又著书作诗绘画,包括卖书卖画。他又喜欢交朋友,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和四个死党经常混迹一块儿,包括苏州的曹知府,现任的萧知县,以及沈周先生和周臣、朱存理先生,还有最近新交的韩世贞、黄志淳、邱舜咨、陆南、钱贵、叶汝川等一大批文人雅士,还有一些各地行商,无不慕名前来结交。

这期间,先生作诗绘画无数,有送韩世贞的《送别图》、赠叶汝川的《风木图》、为邱舜咨作《黄茅小景图》,等等。另外受勾栏之内数位才情女子所托,先生亦开始作一些精致漂亮的仕女图画,一张张描绘出来,都是生动传神,尤以《王蜀宫妓图》《李端端图》《秋风纨扇图》闻名于世,一时苏州府内无人不知。先生完全是性情之人,一生悟性极高,所画仕女图竟独步画坛举世无双。

为了生机问题,先生创作日丰,卖出的书法绘画作品也算畅销,毕竟他有“江南解元”和“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光环,又加上科场案他本是遭人诬陷嫌疑,竟也博得许多理解和同情,一齐向他求书求画,所以此时先生的手头竟也渐渐宽裕起来,更加任侠纵情。大概这一点,才是他“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之真正由来吧?

在这段看似悠闲的岁月里,先生继续着他癫狂高峰的创作,陆续又有《花溪渔隐图》《万山秋色图》扇面、《坐临溪阁图卷》《松溪独钓图》《江南农事图》绘成,还有一幅较为著名的《南游图》。令人称道的是,沈周先生其时作了一首《落花诗》,先生一时兴起,竟连和三十首,并抄录成册。此件作品,亦是先生流传后世的佳作。

关于《落花诗册》,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世上许多书法爱好者皆知先生留有《落花诗册》,却不知《落花诗册》有两种。现存世上的是先生中年时书写的一种,存于苏州博物馆。另外一种珍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因为写作时段不同,书法艺术功力上自然也存在着不同。根据考证,苏州馆藏的《落花诗册》,是先生在科举失败之后所作,亦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一篇。他其时追和沈周先生的《落花诗册》亦有原因,《落花诗》之事,最早源于沈周先生为悼亡已故儿子沈云鸿所作,共十首。其后附和者甚多,但其中最为出色者,则非先生莫属。此篇《落花诗册》章法清新扑面,结体明显存有赵孟頫的遗韵。用笔则完全是贴学一路,追求笔笔中锋,通篇几无懈笔。但似乎字里行间呼应稍嫌不足,字的笔意变化也不够多。

至于先生晚年创作的《落花诗册》,明显在书法艺术上有了长足进步,虽然还有些赵氏遗风,但其间已经穿插了“二王”笔意,此时笔法变化万端,结体平正中包藏险峻,章法上更是气势贯虹,如江流入海,一泻千里。想来此时先生早已顿悟,人生渐至佳境,所以书法上亦突飞猛进。可惜的是,先生的寿命太过短暂,在书法成就上似乎无法超过允明和徵明。倘若他有允明、徵明的高寿,凭他的悟性,再有数十年时间,必定也会达到书法绝顶。

这段时间里,另有一些社会人事变动。

其一是苏州府的曹凤知府进京述职时,因功绩卓著,被提升为山西左参政。曹知府于先生身上也算是有恩之人,故先生主动参加了他的辞行宴会。其二则是一件哀事,大明弘治十七年七月初十,先生内心尊崇有加的吴宽状元,其时刚提任礼部尚书仅一年左右,竟卒于任上。消息传来,先生和徵明等曾受其恩惠者,无不悲哭长泣。先生曾意欲赴京吊唁,不想朝廷竟派兵将吴尚书的灵柩由京城护送至吴县,先生和徵明等听闻,只能一齐到吴府悲痛祭奠,心愿遂了。

看上去,先生在一生中,无论岁年月日,总是有许多奇情逸事发生。无数杂乱的事情,亦令先生的生活颠簸。但似乎所有事情根本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所谓人生,其实就是人从降生到谢世过程中,总要见证和经历无数痛苦,然后再扶摇离去。有一句话说的好,每个人自一降生就开始哭泣,是因为这是他苦难的开始。人之逝去,又有无数人为其哀哭,是悼其一生所经历的欢乐和不幸。

之前曾说过,先生的好友文徵明,他可是千古难寻的好男人,他的秉性完全继承了文林老先生的优点,他作为先生自年幼时就交往的最好朋友,在文学艺术上完全认可先生的学问和诗画才能,在精神上却也认可先生和大家任意放纵醉酒当歌,他唯一不能够认可的,是先生又开始留恋于歌院勾栏。

有一日,徵明欲到先生家中找他交流诗画心得,意外遇到一支奇特的丧葬队伍,里面几乎全部是年轻女子,亦有数位公子哥儿。徵明意外发现,先生竟然也在那些公子哥们的队伍里,且神情极为悲怆。徵明稍一打听,竟是苏州府内最著名的青楼女子之一徐素病逝。而先生和那些公子哥们居然会对一个妓女如此动情?真是可笑……

只在一瞬间,徵明心里的不满突然爆发了。

徵明什么也不顾,立刻赶到先生家门口,门自然是关着。过了许久,才见先生回来,脸上泪痕犹在,神态略有恍惚。徵明强压住内心的怒火,阴沉着脸愤怒地质问他:“伯虎,你今日这是做什么了?”

“徵明,你说,人活一世到底有何意义?倘一闭眼过去,是不是任何烦恼都会了却?”

“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不会是中邪了吧?”徵明眼神里颇带些不屑。

“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我又没做过分之事,今日里只是为一个故人送行而已。”

“故人?是勾栏里的徐素姑娘吧?”徵明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怒气冲冲道。

要知道,眼前站着的男人可是他最敬重的唐伯虎!他们二人从小一起学习长大,父亲文林曾给予他多少教导和希望?原本以为他中了江南解元之后,可以继续会试高中,也算了却父亲的心愿。想不到他居然完全陷入诗酒画意中,并且还在迷恋青楼女子?

“唐解元,你可是堂堂的江南解元,她不就是一个青楼女子吗?值得你抛头露面为她送行吗?从此之后,你能不能不再去那些非议之地?”

“你在胡说什么?你是在教训我吗?人各有志,你想要去,那你也可以啊!”先生的面皮儿有些发热了。

“唐解元,我今日真是好意来劝你,其实这也是当年家父的意思。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要么安心诗画,要么安心学问,只要你肯努力,一定还有机会……”

“这些我都明白,但你所说的那些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我的生活行不行?我就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行不行啊?”先生心里真是气愤了,徵明现在居然一口一个“唐解元”,他是在讽刺自己吗?似乎无论谁被人揭到短处,都会恼羞成怒。徵明想来也意识到自己言辞激烈,他的确是一个老实厚道脾气,现在眼见先生已经动怒,他却在内心深深一声叹息,眼圈瞬间有些发红,猛然转身,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徵明远去的背影,先生心里若有所失。但他在表面上又怎能认输?并且一怒之下,他即刻回家给徵明写了一封书信,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徵明多管闲事的怨意,其中有一句是“寅未发从事,二十年关。不能翦饰,用触尊怒,然牛顺羊道,愿勿相异也。”

先生其时是不是气糊涂了?他忘记和徵明两小无猜的关系了?而且书信一旦写就,他立刻想要把书信送给徵明。出了门,自感又不想亲见徵明,正好遇见兄弟唐申,皱皱眉头,对唐申说:“子重,有一件事我不太方便,你且帮我送到长洲德庆桥西北曹家巷文徵明家,回头上我这儿喝杯酒。”

他们兄弟之前虽有不睦,却也是弟媳从中掺和些事情,兄弟俩的感情还算好些。唐申接了书信顷刻去了。

唐申走后,先生回到屋子里,就一壶冷茶喝着,却又慢慢消了气,忽然又开始后悔。是啊!数几十年的感情呢!而且当年文林老先生待自己如亲子,教他学文识字,此等感情岂可背负?先生急匆匆跑出院子,想要追回那封书信。气喘吁吁,一直追到德庆桥附近,眼见唐申空摔着双手回来,先生心里蓦地一沉,心说,恐怕徵明眼下正在看信呢!先生连连跌足,只把心一横,心道:“或者话儿重了些,一时却也不好反悔。从此是好是坏,任凭天意。”

先生万万想不到。文徵明因为对先生的规劝吃了闭门羹,心里好生无趣,本来窝了一肚子火才回到家,先生的书信就紧紧追着屁股来到,打开来一看,竟像是一封绝交信。“苟不同,不相为谋”,古人不是如此说的?绝交就绝交,从此之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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