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窥天云衍,叶家血仇

那两名灰袍修士的脚步无声,踏在通往窥天院的青石小径上,如同行走在时间的夹缝里。

周遭学院的喧闹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隔绝,越来越远,最终只剩下风吹过古老松针的沙响,以及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动的沉闷回音。

叶霓裳深陷在昏迷的泥沼中。意识沉浮,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翻搅:雾血藤狰狞的吸盘、柳清冰冷审视的目光、靛蓝丝线缠绕雷剑手腕的瞬间、界碑撕裂空间的恐怖撕扯…

还有胸前那焦黑阵纹深处,一丝丝冰寒死寂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她的灵台。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清凉感,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缓缓渗入她灼痛混乱的识海。

这清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不似寻常药力,更像某种温和而浩瀚的意志在轻轻抚平她灵魂的褶皱。那冰寒死寂的侵蚀感被这清凉暂时压制、包裹。

剧痛并未消失,左臂的伤口和胸口阵纹的撕裂感依旧清晰,但意识却在这清凉的包裹下,艰难地穿透了黑暗的帷幕。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叶霓裳费力地掀开一线。

视线模糊,带着水汽般的朦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邃、流动的靛蓝色穹顶。

那不是寻常的屋顶,更像是将一片浓缩的、暗流涌动的夜空直接镶嵌其上。无数细碎的、明灭不定的银色光点如同活物般在其中缓缓流淌、旋转,勾勒出庞大而玄奥的轨迹,仿佛一幅正在呼吸的星辰阵图。

穹顶之下,光线幽暗而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清冽、仿佛混合了千年寒冰与某种奇异草木的冷香,吸入肺腑,竟让灼痛的经脉都感到一丝舒缓。

她躺在一张触感温润的玉床上,身下垫着不知名的柔软织物。尝试挪动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疼痛立刻从胸口和左臂传来,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平和、苍老,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从容,如同古寺晨钟,并不洪亮,却清晰地穿透了幽静的空间,直接在她心神中回荡。

叶霓裳猛地循声望去。

玉床不远处,临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同样材质温润的玉案。案后,坐着一位老者。

他穿着一身样式极其古朴的深灰色长袍,袍服上没有学院常见的任何纹饰,唯有袖口处,用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暗银丝线,绣着几枚极其简约、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星辰轨迹图案。

老者面容清癯,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

深邃得如同蕴藏了整片星海,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直视灵魂本源。他手中正拿着一卷非帛非纸、闪烁着微弱银芒的古老书卷,目光却已从书卷移开,落在了叶霓裳身上。

那目光平静,带着审视,却并无柳清那种冰冷的工具感,更像是在观察一件失而复得、又带着意外变化的故物。

叶霓裳心头一凛,挣扎着想坐起行礼。胸口的剧痛让她动作一滞,冷汗更多了。

“不必拘礼,你伤及本源,尤其胸前那‘引子’,强行催动,损毁不小,莫要再牵动它。”老者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叶霓裳胸前被简单包扎、却依旧能感受到下方灼热与冰寒交织气息的位置。“老夫云衍,忝为窥天院此代院主。”

窥天院主!云衍真人!

这个名字,叶霓裳曾在家族一些最古老的、落满灰尘的典籍角落里瞥见过,往往与“天机莫测”、“星轨推演”、“禁忌秘闻”等字眼联系在一起,是真正的云端之上的人物!他竟然亲自在这里等她醒来?

震惊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叶霓裳强行稳住心神,声音嘶哑干涩:“晚辈叶霓裳…拜见云院长。谢…谢院长救命之恩。”她想起那渗入识海的清凉力量。

“救命?”云衍真人微微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叶霓裳的身体,落在了那焦黑的阵纹深处,“救你的,是你自己体内那一点未熄的‘归墟引’之力,还有柳清那孩子,在最后关头以自身‘时痕’为引,强行接续了界碑的时空锚点,将你们拖拽出来。

老夫不过是引了一道‘星髓寒泉’的气机,暂时帮你压制那引子反噬的燥热,梳理了一下混乱的识海罢了。”

柳清?时痕?归墟引?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敲在叶霓裳心上,带来更多的迷雾和更深的寒意。柳清果然与这一切有关!他最后出手,并非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某种“时机”?而自己胸口的阵纹,竟是叫“归墟引”?

“柳执事他…”叶霓裳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自有他的路。”云衍真人的话语打断了她的询问,语气平淡,却带着终结话题的力量。“此刻,你更该关心的,是你自己,还有你叶家的血仇。”

叶家的血仇!

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叶霓裳所有的迷茫和虚弱。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与急切的探寻,紧紧盯着云衍真人:“院长!您知道血魔殿为何要灭我叶家满门?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压在她心底最深的执念,支撑着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唯一动力!

云衍真人看着少女眼中瞬间燃起的火焰与深沉的痛楚,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惋惜,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沉默了片刻,幽室内的星辰穹顶光芒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瞬。空气变得更加凝滞,只有那清冽的冷香依旧在无声流淌。

“血魔殿…要的,是你们叶家世代守护,或者说,是你们叶家血脉本身所连接的一样东西。”云衍真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揭开尘封历史的肃穆。“那样东西,名为——‘归墟之钥’。”

“归墟之钥?”叶霓裳茫然重复,这个名字她闻所未闻。

“归墟…”云衍真人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窗外并非寻常景象,而是一片扭曲变幻、仿佛由无数破碎空间光影组成的奇异屏障,屏障之外,隐约可见天澜学院其他分院的模糊轮廓。“并非传说中吞噬万物的海眼,而是指代一种…状态,一种法则的尽头,时空的寂灭之所。它是万物的终点,却也蕴含着万物重生的‘原点’之力。传说中,若能掌控一丝归墟之力,便能触及时空的本源,拥有逆转因果、窥探命运长河的禁忌伟力。”

他的话语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宇宙终极奥秘的大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量,砸在叶霓裳的心头。

“而‘归墟之钥’,并非实体。”云衍真人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叶霓裳身上,尤其在她胸前停留,“它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传承于血脉深处的坐标印记。你们叶家,或者说,你叶家的某一支古老先祖,曾在某个不可考的纪元,意外接触并融合了一丝真正的归墟本源气息。这气息并未赋予你们毁天灭地的力量,反而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烙印在血脉深处,世代相传。这烙印,便是‘归墟之钥’的雏形。”

“血魔殿的至高秘典《血海魔神经》中,记载着一种疯狂至极的禁术——‘噬源逆命大法’。”云衍真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此术需以蕴含‘本源印记’的鲜活血脉为引,辅以亿万生灵的怨煞血气,方有可能在归墟寂灭的潮汐涨落间,强行撕开一道缝隙,窃取一丝真正的归墟之力。一旦成功,施术者便能摆脱寿元桎梏,甚至可能触摸到一丝不死不灭的魔道真谛。”

叶霓裳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血魔殿屠戮叶家满门,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仇怨,也不是为了抢夺某件具体的宝物!他们是要用整个叶家嫡系的血脉,作为他们施展那逆天邪术的“药引”!用她所有亲人的生命和灵魂,去填那通往“归墟”的血腥祭坛!

“嗬…嗬…”剧烈的喘息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挤出,胸口那焦黑的阵纹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股冰寒刺骨、带着无尽死寂与怨恨的气息猛地从阵纹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她的情绪,更像是无数惨死族人的悲鸣与诅咒,被那“归墟引”所牵引、放大!

玉床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甚至凝结出细小的冰晶。穹顶上游弋的银色光点仿佛受到了刺激,明灭的速度陡然加快。

“定心!”云衍真人一声低喝,如同暮鼓晨钟,带着奇异的镇魂之力。同时,他袖袍无风自动,一道柔和却无比坚韧的银色星辉凭空洒落,如同温暖的纱幔,将叶霓裳连同她身下的玉床笼罩在内。

那冰寒暴戾的气息撞在星辉纱幔上,如同沸汤泼雪,发出滋滋的声响,被迅速消融、压制。叶霓裳狂乱的心神和体内暴走的冰冷气息,在这股浩瀚温和的力量安抚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住,虽未平息,却不再失控。

“你胸前的‘归墟引’,便是那血脉烙印在你身上最直接、也最强烈的显化。”云衍真人的声音透过星辉传来,清晰而凝重,“它在叶家传承中已沉寂无数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然而,血魔殿以邪法追溯血脉源头,锁定了叶家。灭门之夜,极致的绝望、怨恨与生死危机,意外地强烈刺激了你体内的烙印,使其提前苏醒、显化,并本能地吞噬了部分弥漫的血煞怨气以求自保,这或许也是你能逃过最终捕杀的原因之一。”

“但也正因为这仓促而扭曲的‘苏醒’,加上你后来在秘境中不计后果的强行催动,它变得极不稳定。它渴望着归墟的力量,却又因根基受损和血煞怨气的污染而充满戾气,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云衍真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衣物和皮肉,直视那焦黑阵纹深处涌动的危险力量。“柳清以‘时痕’之力强行引导界碑,空间撕裂的巨大冲击,更是让它濒临崩溃的边缘。方才若非星髓寒泉压制,你此刻已被这失控的引子反噬,魂飞魄散。”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

叶家数百口的性命,竟只是因为血脉中一个古老而沉重的“烙印”,便招来了灭顶之灾。而她叶霓裳能活下来,竟也部分得益于这带来灾祸的根源。这根源如今盘踞在她胸口,既是力量,更是随时可能将她彻底吞噬的定时炸弹。

巨大的悲恸、愤怒、荒谬感,以及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叶霓裳的理智碾碎。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悲鸣。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让她保持清醒。

“所以…”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血魔殿…不会放过我。他们需要我这最后的‘药引’,去完成他们的邪法?”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不错。”云衍真人收回了笼罩的星辉,室内的寒意缓缓退去,但气氛却更加沉重。“你活着,且‘归墟引’在你身上显化,这对他们而言是意外之喜,也是志在必得之物。云隐秘境中的截杀,只是开始。只要你还活着,血魔殿的追杀,将永无止境。天澜学院…也并非绝对安全之地。血魔殿的触手,比你能想象的更深、更隐秘。”

永无止境的追杀…叶霓裳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家族的血海深仇,自身背负的诅咒烙印,还有那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的血魔殿…沉重的命运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缠绕上来,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但下一刻,她猛地睁开眼!

那双曾因剧痛和虚弱而黯淡的眼眸,此刻却燃烧起两簇幽深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被血与火淬炼过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他们…想要我的命…想要我叶家的血脉做祭品…”叶霓裳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刻骨的恨意。“那我就…先要他们的命!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叶家满门!”

一股凛冽的杀意,混杂着那“归墟引”深处残留的冰寒死寂之气,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弥漫开来。这一次,云衍真人没有立刻压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少女眼中那足以焚尽一切的血色火焰。

幽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穹顶的星图无声流转,仿佛在默默记录着这仇恨的誓言。

过了片刻,云衍真人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仇恨是动力,亦是心魔。它能让你在绝境中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也可能让你迷失在杀戮的深渊,最终被那‘归墟引’中的戾气彻底同化,沦为只知复仇的怪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霓裳胸前,仿佛穿透了皮肉,直视那焦黑阵纹深处正悄然发生的变化。“你的‘归墟引’,因外力刺激提前苏醒,根基已损,又沾染了血煞怨气,更被柳清的‘时痕’之力冲击,其状态之复杂凶险,远超老夫预料。它如同一个填满了不稳定火药、又布满裂痕的容器,每一次剧烈的情绪波动,每一次力量的引动,都可能将其引爆,将你彻底吞噬,甚至波及无辜。”

“窥天院收你,并非仅仅因为你身负此引。”云衍真人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更因为放眼整个天澜学院,乃至整个修真界,唯有窥天院传承的‘星衍秘录’和‘时墟观想法’,才有可能在你被这引子彻底反噬前,找到一条压制、乃至最终掌控它的道路。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比血魔殿的追杀更为凶险,随时可能万劫不复。你…可愿入我窥天院门下?”

九死一生?万劫不复?

叶霓裳没有丝毫犹豫。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温润的玉床上撑起上半身。左臂的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包扎的布条,胸口的阵纹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但她咬着牙,挺直了脊背,如同风雪中不肯折断的青竹。

目光迎上云衍真人深邃如星海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的火焰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凝练、更加冰冷。

“弟子叶霓裳…”她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愿入窥天院!纵是刀山火海,魂飞魄散…此仇不报,此身不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胸前那焦黑的阵纹深处,那原本微弱流转的靛蓝色幽光,仿佛被这决绝的誓言所引动,猛地一炽!无数先前被星髓寒泉暂时压制、潜藏在焦痕之下的细微银色丝线,如同受到刺激的活物般骤然浮现,疯狂地交织、蔓延,在原有的焦黑阵纹之上,勾勒出一个更加繁复、更加玄奥、透着无尽冰冷与死寂的银灰色雏形!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恐怖的归墟气息,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睁开了一丝眼缝,骤然爆发!

“唔!”叶霓裳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灵魂仿佛要被那新生的、冰冷而强大的纹路撕裂!

云衍真人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步上前,枯瘦的手指闪电般点出,指尖萦绕着凝练到极致的银色星芒,精准无比地点在叶霓裳眉心!

“星锢!”

一声低沉的敕令。

一道由无数细密星纹组成的银色符印瞬间烙印在叶霓裳的眉心,光华流转,形成一道强大的禁锢之力,强行镇压住那爆发的归墟气息和新生的银灰色纹路。

叶霓裳身体一软,再次瘫倒在玉床上,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昏迷。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依旧因残留的痛苦而微微抽搐。眉心那道银色星纹,如同一个封印,也像一枚奇异的徽记,散发着微弱而神秘的光晕。

云衍真人缓缓收回手指,看着昏迷的少女,又看向她胸前那被暂时压制、却依旧在焦黑底色下顽强透出银灰色光华的复杂纹路,眉头深深蹙起。

“强行苏醒,根基尽毁,怨煞缠身,时痕冲击…如今又添血脉誓言引动异变…”他低声自语,苍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归墟引’的异变速度与烈度…远超推演。柳清那孩子强行引动界碑…难道不只是为了‘时辰’?他究竟…在界碑处感应到了什么?”

他沉默地伫立在玉床边,幽室内的星辰光芒似乎都黯淡了许多,唯有那新生的银灰色纹路在少女胸前焦黑的皮肤下,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微弱地、顽强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死寂。

窥天院深处,命运的齿轮,在血仇与禁忌力量的推动下,开始发出沉重而危险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