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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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舟临渊

大梁天圣十二年,霜降。

江南,临渊城。

五年光阴,足以让边城的烽火狼烟化作史官笔下几行冰冷的墨迹,也足以让一个坠入寒江、本该尸骨无存的青年,在命运的湍流中挣扎浮沉,最终漂流入这千里之外的温柔水乡。

运河码头,千帆竞泊。初冬的薄雾尚未散尽,湿润的空气里混杂着鱼腥、稻谷、桐油和隐约的茶香。脚夫们赤着膊,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沉重的麻包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起伏。商贾们操着南腔北调,在趸船边高声议价。临渊城,这座以水为命脉、以商立根基的江南巨埠,在晨光中苏醒,一派喧嚣鼎沸的烟火气象。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客船,在船娘娴熟的撑篙下,悄无声息地靠上了最外侧的石阶码头。船身轻轻一震,舱帘微动。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撩开了青布帘子。随即,一个身着鸦青色棉布直裰的身影,步履沉稳地踏上了湿漉漉的石阶。他身形清瘦,肩背却挺得笔直,如同水边一杆历经风霜的修竹。正是化名“严正”的谢炎铮。

五年时光,洗去了少年人的最后一丝青涩,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了沉稳与内敛。曾经烈火般灼人的锐气(火性)被深深敛藏,唯有一双眸子,在鸦青色的映衬下,依旧深邃如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石之芒。他手中握着一柄合拢的乌木折扇,扇骨温润,色泽沉黯,仿佛吸纳了岁月所有的沉淀。

初踏上这坚实土地的一瞬,一阵难以抑制的、沉闷的咳嗽从谢炎铮胸腔深处涌起。他猛地侧过头,以拳抵唇,压抑着咳声。肩胛骨处,那曾被冰河之水浸泡过的旧箭伤,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江南湿冷的晨雾中隐隐作痛。一丝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五年了,那沧浪江底的刺骨寒毒,早已侵入了肺腑,成了纠缠不去的痼疾。

他微微喘息,目光扫过这繁华喧嚣的码头。货栈林立,商旗招展,舟楫如织,人声鼎沸。这勃勃生机与边关的肃杀荒凉恍如隔世。他薄唇微抿,乌木扇的扇柄在掌心轻轻一点冰凉的石阶,心中无声低语:

“水浊渊深,方可藏龙。临渊城…但愿此地之水,能容我这条残喘之蛟。”

就在这时,码头内侧一处货栈前爆发的激烈争吵,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姓沈的!你欺人太甚!这霉烂的陈米,竟敢充新米卖给俺们丰裕号?!当俺陆承厚是瞎子不成!”一个身材敦实、满面红光的中年汉子,指着地上散开的麻袋,气得胡须直抖。正是临渊城数一数二的大米行“丰裕号”的掌柜陆承厚。他面前站着一位身形清癯、穿着月白细布长褂的老者,正是本地颇有名望的小粮商沈清源。

沈清源脸色涨红,声音带着被冤枉的激愤:“陆掌柜休要血口喷人!我沈清源行商三十年,童叟无欺!这批米乃上月新收的吴江晚稻,何来霉烂之说?分明是你丰裕号店大欺客,想压价讹诈!”

“放屁!你自己看!”陆承厚抓起一把米,用力摔在沈清源脚下。米粒四溅,果然颜色发黄暗淡,隐隐透着一股陈腐气。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眼看冲突就要升级。

谢炎铮的目光落在散落的米粒上,脚步微顿。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源自流放途中为求存而磨砺出的、对世间万物最细微差别的辨识力。

他分开人群,缓步上前。鸦青色的身影在争执双方之间显得格外沉静。

“二位掌柜,可否容在下说一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陆承厚和沈清源同时看向这个突然插话的陌生人。见他衣着朴素,气质却沉静不凡,手中乌木扇透着一股书卷气,一时摸不清来路。

谢炎铮蹲下身,伸出两指,从散落的米堆中捻起几粒,置于掌心仔细端详。指尖的触感,米粒的色泽、形状、气味…无数细节在他脑中飞速比对。他甚至还用指甲轻轻掐开一粒米芯,凑近鼻端嗅了嗅。

“陈米者,”他抬起头,目光清朗地看向陆承厚,“久储失水,米粒干硬,色泽泛黄,芯部或有细小红线,气味辛涩。而新米,颗粒饱满,透青玉色,芯白莹润,气味甘香回甜。”

他顿了顿,指尖拈起一粒颜色格外深黄、表面似乎有些异常光滑的米粒,话锋一转:

“然则,此米粒虽黄,却非自然陈化之黄。其芯部并无红线,质地亦非干硬,反有几分水浸后的绵软。且这表面…”他用指腹轻轻摩挲,“似有焙火烘干留下的微焦之感。”

他抬眼看向脸色微变的沈清源,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沈掌柜,此米非陈米,亦非纯粹新米。应是新米遭水浸湿后,为掩盖损失,又以急火焙干所致。水浸再焙,米粒失其筋骨,易碎易腐,更易滋生黄曲之毒。此等米粮,确不堪食用,更遑论入丰裕号这样的大商行。”

一席话,条分缕析,有理有据。不仅点明了米的问题,更道破了其成因。周围懂行的商贩听得连连点头。

沈清源脸上的激愤褪去,转为惊疑和羞惭。他急忙蹲下抓起一把米细看,又掰开几粒嗅闻,脸色顿时灰败下来:“这…这…严先生所言…竟是真的?我…我收粮时明明…”他猛地想起,这批米在入库前曾遇一场急雨,当时草草遮盖…定是那时出了纰漏!

陆承厚则瞪大了眼,怒气顿消,看向谢炎铮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感激:“先生高见!老陆我粗人一个,只知米坏,却不知坏在何处!多谢先生点醒,否则我丰裕号收了这米,岂不砸了招牌,害了百姓?”他转向沈清源,语气也缓和了些:“老沈,此事…唉!你也是被人坑了!”

一场眼看要爆发的冲突,竟被这陌生书生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围观人群啧啧称奇。

谢炎铮微微颔首,并未居功。他正欲转身离开,目光不经意扫过地上散开的麻袋。其中一个麻袋的夹层边缘,似乎因刚才的拉扯露出了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印记——一个以金线勾勒、略显模糊的火纹徽记!

他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乌木扇在掌心轻轻一敲,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尘埃。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对陆、沈二人拱了拱手:“二位掌柜,误会既解,善后自便。严某初来乍到,先行告辞。”

说罢,他转身,鸦青色的身影汇入码头熙攘的人流,步履依旧沉稳,唯有握着乌木扇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肩胛处的旧伤,在刚才蹲下起身时又被牵扯,传来一阵闷痛。他强忍着,只是将乌木扇握得更紧了些。

初入临渊,平静的水面下,似乎已能嗅到一丝潜藏的、带着铁锈与霉味的暗流。那枚火纹徽记,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石子,在他沉寂五年的心湖中,荡开了第一圈危险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