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则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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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意料之中,因为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年轻时,大可把一事无成当作一种值得炫耀的状态,但上了岁数,晃膀子就是罪过了。放金翅鸟的人没上过一天班,养过三只金翅鸟,依次死了,第一只能飞出去,一下子啄住你丢出去的小米;第二只,你将一枚铜钱放在手背上,再猛地一拍手腕,铜钱翻转着落下,蒙住了,它能猜出正反面,问怎么猜,哎,用鸟嘴抽纸牌;第三只呢,什么都不做,含情脉脉站在肩头,鸟头跟着动作转,亲得很,养到这个程度,就不追求表演了,天知地知,鸟知人知。三轮过了以后,放金翅鸟的人改养绣眼啦,可能是寂寞了,我们这个城市里,养绣眼画眉的占大多数,托着笼子互相打声招呼,鸟笼往那根相熟的树枝上一挂,打牌聊天喝茶。放金翅鸟的人总不能一直站着往天上丢小米吧。跟人打牌呢,人家老以为金翅在帮他偷看牌……还没完——没上过一天班,没有工作里的朋友,放金翅鸟的人喝了口农夫山泉,继续讲,凭着金翅也交不到鸟友,你看,养鹦鹉的和八哥的又不同,鸟自说自话起来,不用你开口。我点点头,这就是晃膀子的恶果吧。
放金翅鸟的人遂去打牌了,我听见有人笑话他:这你就不行了,绣眼得羽毛紧紧的,越养越小,越养越精神,这只羽毛松的,不说我还以为是老母鸡呢。放金翅鸟的人没生气,反倒笑了,心里只有掼蛋。
人上了岁数,无论吃什么样的饭局,参加什么样的聚会,总不免掼蛋,这是我的最新发现,说明我身边也有了群上了岁数的人,而他们也总问我,还在晃膀子?我不好意思回答,含含糊糊嗯一声,在一旁喝下许多大麦茶,掼上几局,便要开饭了。不过这次呢,有个同行在,我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他也是个小小的古玩商,虽然我和他都上了岁数,却也都不掼蛋:我算不过来,他则是怕赌怕抵押怕输。可能是输过什么大东西吧。
所谓小小的古玩商,就是经常跑地头的人,又叫一二线,盘剥一道,赚钱只够吃饭,稍微多花些银子便很吃力了,买件好东西觉得烫手,压着吃不消,仓促出手又不上价,在别人那儿是得宝一件,喜悦得睡不着觉,爬起来赋诗一首;而我们呢,翻来覆去,一夜无话,总在两难中。一旦人在黑暗里体会过那种徒劳,像把捡来的小石子从左边的口袋移到右边的口袋,难免会流露端倪,比如,一场饭局中最无聊的就是旋转玻璃桌上的八个冷菜,而我总是按着筷子,有点跃跃欲试,果然,这时大宝也开口了,看,有正宗的菱塘盐水鹅。大宝就是另外一个小小的古玩商,这是花名。如果人发达,大概名字后面就会有“哥”或者“爷”,被叫作大宝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宝快六十了,想无可想,附庸风雅刻了一方章子,算是定了这个名号,他还撺掇我找一方好封门青,我连连摆手。说话间,开局与敬酒环节已过,菱塘老鹅挑了胸脯、腿与翅膀,切了码得整整齐齐,一定是今日现做的,肉粉红色,盐卤结成晶莹的冻子,还撒了蒜末,有人动了筷子,圆桌子转啊转地来了,我二人也顺势吃起来。
本来我回故乡就是为了混一日算一日,找了个熟朋友,安排住在庙里,早晨五点和尚们喝粥,做早课,我睡得晚起不来,赶不上。午间敲磬放饭,滋味也不错,但总是炒白菜辣椒豆腐丝也吃不消。晚上要是有别的可吃,那是再好不过的。庙分前门后门,前门插了面五星红旗,白天有和尚当班,卖香花券。后门人少,只有个看门的,抬头的石头匾上写了四个弘一法师体的字:莫向外求。每次打下面过,都忍不住在心里讲:嘴馋了,只好外求了!有时碰到同住的居士或香客(庙里时不时会做道场,一般都是水陆道场),都是些面慈目善的阿姨,讲地方话,挺热闹,手上提了一大包金银箔纸,饶是如此,她们总是看穿我心思似的投来谴责的目光。夜深了,还能听见她们边折元宝边聊家常。庙里有股香火混着烂木头味儿,虽然大殿是找了大布施新修的。在这个气味里睡觉,人很安稳,但不知为何,饿得格外快。熟朋友名叫同华,我和他开玩笑,你这个华就是大方等陀罗尼经里华聚菩萨的华。他劝我趁机在庙里静静心,还打起了机锋,问,如如不动怎么解。如如来那么一动不动。但他知道我不是那种进了庙就读经参禅的人,也就淡淡提醒一句,别把酒肉带进来。我这次外求的酒肉还是他带领的呢。
上次见大宝还是在上大学时,听说他是此地最大的铲地皮,特地去他家瞧了瞧,一般古玩商都喜欢把东西藏在家里,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从架子上、床底下拿出来。可惜当时他看我是个学生,不太瞧得上,为了打发我,价也报得很高。一个小院儿,一个堂屋,两间厢房,都塞得满满当当,以家具杂项字画为主,桌子上还搁着几方抄手砚。一进厢房,他就把网瘾儿子从床上赶下来了。那儿子可能刚上初中,本来瘫着一动不动,脚旁放着一碗半凉的鱼汤和一盘并住的面条,眼珠子只盯着电脑,看不见人。大宝伸手拽他,嘴里喊着起来起来,他慢慢爬下床,端着屏幕又蹲在椅子上了。各有痴迷处,大宝也根本不看儿子,自顾自展示起物件,那是一个夏天,外面明晃晃的,一跨入屋檐里面,便感到湿气和冷气,霉味极重。那时我也刚在地头上活动,也是这么进到别人家,差不多的气息,同样的明暗分界,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幽暗陈旧堆积如山,累计人生活的痕迹,遂忍不住看向桌子椅子的底部,磨损的木腿和积着灰的榫卯处,只有这样的地方让我不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