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珠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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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何其模糊。我躺在庙里的小床上这么想着。听到砖缝里的蛐蛐声,它们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摩擦翅膀,秒针般匀速,掌握奥秘似的,跟随这声音就可安全抵达夜的尽头。白天从法物流通处拿了几本书,有禅宗的天台小止观;专门做水陆道场的恩重父母经,盂兰盆经,佛顶尊胜陀罗尼,地藏王菩萨经;还有大家心照不宣的佛说治痔经。翻看片刻,听见敲钟了。有人说三更钟是幽冥钟,其实颇有些根据。十年多年前我在一次德州大集上见过一口破损的铜钟,上面满是字,卖家不识几个字,便宜让给了我。用报纸包一包,又翻出个超市塑料袋装好,一路提回去,现在还丢在某个角落,懒得修它,因为我知道,那就是幽冥钟。头几个是异体字,但念出来发音与“曩谟阿瑟咤始底南”一致,出自同个梵文本子的转写,是破地狱咒的第一句。我数了数,三更的钟响了十二声,三个一组,共四组,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成分,将蛐蛐节奏打破了,由寺塔向空中更遥远处扩散。如果那口钟修好了,我会不会忍不住敲一敲?三更的钟声冷而寂寞,也不知今夜轮班的是哪一个和尚,可能他太困,冷与寂寞中又带了倦意,如此当当当传出去,好像在对那些地狱中的鬼们说,瞧,这世界的反面也好生无聊,顺着声音来吧,正反反正是同一回事。蛐蛐声突然中止了一段时间,待钟声一收,蛐蛐复又齐鸣。我模模糊糊地想,还是不修为妙,这钟声实乃无缘无故之物。古玩商并不怕兜兜转转,获得与散落,怕的是断点,无可查,孤例,突如其来的启示或指引,宁可在复写的节奏中将诸事物混为一谈。物品上任一处文字,器皿上任一处线条纹路,绘画中任一处颜色,其实混杂着别处的文字线条纹路颜色,至少于当下时间中,也有数百只耳朵,或单数或双数,听着幽冥钟呢。两座桥之外的暮春街那家卖兰花干的也听见了。每到下午四点,他们便推出一口大锅,海带豆芽熬的高汤,煮着一整锅的兰花干和大方块豆腐干,附近不想烧晚饭的人端小钵排队去买,这也是少数几种我能带进庙里的吃食之一,热吃凉吃皆可,本地人嗜辣,腌制磨细的辣椒泥,曰水胡椒,加在这汤豆腐干里正好。不到八点,一大锅豆腐干便卖完了(有时中途还要添上半锅)。旁人羡慕,哎呀这生意真好做。店家总回,哪个讲的,幽冥钟一响,就要起来磨豆子压豆腐干炸豆腐干。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幽冥钟。

顺着暮春街一路向下,走到明清建筑群遗址,真正的古代构件已经拆除或搬迁,所剩无几,原地建起全新的仿古建筑。既然存有零星痕迹,附近也就顺理成章聚集了一些卖旧货的地摊,无意叫上同华或大宝,他们都是本地人,熟稔即会失却细节。同华曾与我提起,明初“洪武赶散”时期,大批江南人士被强制迁入垦荒,连发梦都想回家,“睡觉”叫作“上苏州”,他有时候自认苏州人,票戏偶尔也唱唱昆曲,不过,梅兰芳与此处亦颇有些渊源,故而大部分的心思还是放在京剧上了。同华是个妙人,以上也属于他与我说的掌故部分,当我拿出纸笔时,他便呵呵一乐,看,我又在波斯献宝。可惜我对戏曲一窍不通,只是顺手记录,其他不表。古玩商逛地摊,凭大致直觉,所谓直觉,其实是知晓某地的历史地理位置,可一般很快便失望极了,全国上下大部分地摊,甚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已被假货占领,就像林立的“古城”也只是开发商设计的臆造品罢了。每个摊子上的物件大同小异,假五帝钱宝剑,假汉代宫灯,假青铜器,假龙泉青瓷,只要是博物馆里有的,便按比例放大或缩小随意仿制,真是一个连造假都丧失个性的时代,想到河南人骂我:要求过高,臆造品不要,仿制品也不要,口味真刁,什么假货都不合你的眼!

买一份炸干子边吃边看,老人爱吃炸得里外皆老的,小孩子则喜欢外脆里嫩的,浇上水胡椒,一路滴答一路与同伴分食。我正迟疑,干子却已炸老了,遂卷个纸桶盛了,撒椒盐末儿。正要翻一张老拓,摊主喝道,油手不要动。我站起来问,这是真的老拓么?他正色答曰,永久保真。我擦擦嘴,再问问你,你是不是宝应人?以前有没有卖过眼镜?摊主一脸莫名其妙,我淮安的。遂以八十元成交。走了两步,一拍脑袋,迎着光看了一眼,果然不该尽想着开玩笑,这哪里是什么老拓,宣纸印刷品,九十年代制造。

由于是小地方,地摊上有许多大城市古玩城淘汰下来的东西,年代分层尤为明显,从九十年代初跳到二〇一〇年前后,我不禁想,这些东西从未卖出吗?或是在各地的贩子手中流转了一圈?我又买了杯甘蔗汁,蹲下来细细看,假货中甚至还混着一些真的九十年代的生活用品,旅行团徽章,海鸥牌相机,英雄牌金笔,先进单位水晶奖杯,一条半新不旧老式剪裁的红领巾,让人摸不着头绪,九十年代的假货算不算假货呢?如果它们的主人是九十年代的红领巾。

在摊子的尽头,我发现了一只大樟木箱,外形与老宅子那只极为相近,甚至上面的使用痕迹也一模一样。箱子旁站着一位老太婆,眼睛半闭着,我问,这是你的吗?老太婆张开口笑了,她穿着干干净净的灰褂子,手上戴一只泥鳅背的金戒子,不用看,戒子背面一定捆着红绒线,她的皱纹也和我奶奶一模一样,牙落光了,她说,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