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香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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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同学 可以帮我捡一下笔吗?

六月的风跟烧红的烙铁似的,卷着马路上蒸出来的热气,硬从补习班生锈的铁窗缝里挤进来。教室里闷得像个大蒸笼,空气黏糊糊的,粉笔灰在阳光里打着旋儿,懒洋洋地飘。江夏转着手里的钢笔,金属笔杆被攥得发烫,他盯着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初中最后一节数学补习,还有十五分钟下课。

桌椅摆得那叫一个密,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后排女生的膝盖时不时顶他椅背一下,咚一声,他皱着眉没回头,只侧过脸往窗外瞅。外头那棵老香樟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子缝儿,在玻璃上洒下晃来晃去的光斑,看着就像以前那个暑假里,被拉得老长老长的燥热午后。

“同学。“

背后突然冒出来个清亮的声音,有点脆生生的,还带着点小姑娘家特有的娇气。江夏转笔的手顿了一下,又接着转,心说肯定不是叫我。结果那声音又近了点,带点试探的意思,尾音往上挑着:“不好意思啊,能帮我捡下笔不?滚你脚边去了。“

他不耐烦地回头,动作还有点少年人的愣劲儿。

这一回头,时间好像突然放慢了。

坐他正后面的女生往前探着身子,蓝白校服洗得有点发白,领口系得板板正正,袖口露出来点奶白色的蕾丝边,衬得手腕细溜溜的。她头发松松挽了个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脸边,随着她动的动作轻轻晃。地上躺着支黑钢笔,笔帽上沾了点蓝墨水渍,就滚在他椅子腿旁边。

可最让他愣住的是她的眼睛。那眼睛跟夏天雷阵雨过后的湖面似的,清亮得能照见人,眼尾有点上挑,看着有点小高傲,可这会儿跟人说话,眼里又带了点软和的笑意,像撒了把星星进去。

“就那支笔...“女生见他盯着自己不吭声,白净的脸唰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朵尖,手指往地上指了指,指甲修剪得圆圆的,透着点粉。

江夏这才反应过来,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弯腰去捡笔,手指碰到笔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有点手抖。把笔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手指,那触感软乎乎的,像小猫爪子挠了他心尖一下,麻酥酥的。

“谢谢你啊。“她接过笔,声音比刚才还轻,嘴角抿出个浅浅的梨涡。低头写笔记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跟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

江夏猛地转回头,心脏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咚咚咚跳得飞快。他假装整理桌子上的卷子,眼睛却忍不住往桌子上方的玻璃上瞟。玻璃上能模模糊糊看见她的侧影,鼻梁挺挺的,下巴圆圆的,连发呆时抿着嘴的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不是那种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就像刚摘下来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清清爽爽的,跟她人似的,让人闻着心里头挺舒服。

“哎哎,江夏,想啥呢?“同桌任嘉兴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下课了!走走走,买冰棍去,再晚小卖部就剩奶油味了。“

江夏“嗯“了一声,慢慢悠悠收拾书包。他故意磨磨蹭蹭的,就想等后面的女生先走。见她跟旁边的圆脸女生说了句什么,俩人笑着往外走,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校服裙摆扫过椅子腿,发出轻微的响声。

等那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背起书包。走到教室门口又回头看了眼那个空座位,桌上有块小橡皮屑,被阳光照得亮晃晃的,看着有点孤零零的。

“你到底走不走?“任嘉兴拽了他一把,“磨叽啥呢,冰棍都快化了!“

江夏没说话,跟着往外走。心里头却跟开了片小荒地似的,悄悄埋下了颗种子。他连这女生叫啥、哪个学校的都不知道,就记住了她那句带点娇气的“喂“,记住了她清亮亮的眼睛,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中考完的那个暑假长得没边儿,江夏有时候躺在凉席上发呆,就会想起补习班那个下午。想起那支滚到脚边的钢笔,想起玻璃上那个模糊的侧影。他把这事儿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就像藏着颗舍不得吃的糖,偶尔拿出来想想,心里头甜丝丝的,又有点说不清楚的慌张。

转眼就到了高中开学的日子,天还是那么热,香樟树叶绿得能滴出油来。江夏跟着人群挤进教学楼,在高一(三)班的分班名单前停下。名单是打印出来的,贴在红纸上,周围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他眯着眼往下找,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书包带。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名字——林伊伊。

刚看清这三个字,旁边就传来个女生的大嗓门:“伊伊!你看!咱俩一个班欸!太好了!“

江夏猛地抬头。

不远处,一个穿着新校服的女生正被一个扎双马尾的女生拉着胳膊晃,正是那个补习班的女孩。她好像长高了点,头发披散着,阳光照在头发上,金闪闪的。

好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也正好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先是愣了一下,眉头轻轻皱了皱,像是在回忆啥——好像是记得前排有个帮她捡笔的男生,但又想不太真切,眼神里带着点疑惑。

江夏的心跳一下子就快到嗓子眼了,他攥紧了拳头,手心都出汗了。看着她那副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的样子,心里头有点失落,可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激动。

“看啥呢你?跟傻了似的。“任嘉兴拍了他后背一下,“赶紧进教室占座去,靠窗的位置肯定抢手。“

江夏深吸了口气,跟着走进教室。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还在,带着点好奇,又有点没琢磨透的意思。教室里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照在课桌上暖洋洋的。他坐下的时候,闻到窗外飘进来的香樟叶味,好像还混着点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他心里头清楚,有些事儿,从捡起那支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这高中三年,说不定就跟这香樟树似的,才刚抽出新芽呢。

高一(三)班的课桌摆得像棋盘,江夏跟着任嘉兴往教室后排走时,眼角的余光始终锁着斜前方——林伊伊正被陈诺拽到窗边空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校服裙摆扫过椅腿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最后一排靠窗!风水宝地!”任嘉兴把书包砸在桌上,震得粉笔灰簌簌往下掉。江夏没接话,只将书包推进桌肚,动作刻意放慢半拍——林伊伊刚好坐下,侧影被阳光切成柔和的金边,发尾碎发随着她拆课本塑封的动作轻轻晃。

班会课上班主任念校规,底下嗡嗡作响。江夏撑着下巴,食指在桌面画圈,视线却每隔三分钟就飘向前排。林伊伊坐得笔直,笔记本摊开在膝头,钢笔悬在纸面上半天没动,倒像是对着窗外香樟树发呆。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时,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迅速转回头盯着黑板右上角的时钟,秒针走得比心跳还慢。

“看啥呢,魂丢了?”任嘉兴用胳膊肘撞他,“你跟那林伊伊八字不合啊,老往人那边瞅。”

江夏眼皮都没抬,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无聊。”

课间操时队伍排得歪歪扭扭,江夏站在男生队尾,余光却精准捕捉到林伊伊的身影。她跟陈诺并排站在女生队第三列,做伸展运动时胳膊抬得过高,校服袖口滑下三寸,露出的手腕白得像新剥的荔枝。旁边有男生故意起哄,她抿着嘴往陈诺身后躲,耳尖那抹红却顺着脖颈漫进衣领。江夏立刻转回头,盯着前面男生后脑勺的青春痘,拳头在裤兜里攥得死紧。

放学铃响时,江夏故意磨蹭到教室只剩三个人,等林伊伊抱着英语书起身,才慢条斯理地扣上书包拉链。刚走到走廊拐角,就听见陈诺的声音飘过来:“伊伊你看,刚才坐咱们后面那男生,是不是特拽?”

他脚步顿住,背对着她们假装系鞋带。林伊伊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好像在哪见过……”

任嘉兴突然从楼梯口冒出来,大嗓门震得走廊回声:“江夏你磨叽啥呢?打球去啊!”

江夏猛地站直,撞得书包带发出“咔哒”响。他没回头,径直往楼梯走,耳朵却竖着听身后的动静——林伊伊的脚步声停了停,又重新响起来,比刚才慢了半拍。任嘉兴勾住他脖子时,他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赶紧在裤子上蹭了蹭。

“你脸咋红了?”任嘉兴眯着眼看他,“发烧了?”

“滚。”江夏甩开他的手,加快脚步往操场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脚尖却不自觉地往校门口瞟——林伊伊正跟陈诺站在香樟树下说话,风吹起她额前碎发,她抬手去捋的动作,跟补习班那天弯腰捡笔时一模一样。

数学分组讨论那天,任嘉兴咋咋呼呼地把陈诺拽到他们桌前:“喂!带你们班大小姐一起讨论呗,这题我瞅着就头疼。”

林伊伊被拽过来时,指尖还捏着半块橡皮。江夏盯着草稿纸上的函数图像,钢笔在指缝间转得飞快,直到她小声开口:“这里或许该做条辅助线。”

她的指尖点在纸面上,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健康的粉。江夏的钢笔突然掉在桌上,发出“啪”的声响。他弯腰去捡,额头差点撞到桌角,再抬头时,林伊伊正看着他,眼里有点疑惑,又有点想笑。

“思路是对的。”她把笔记本往他这边推了推,字迹娟秀得像印出来的,“就是辅助线位置偏了点。”

江夏的视线落在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反射的光斑晃得他眼睛发花。他“嗯”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迅速拿起笔在图上画了条线,墨水却在纸面上晕开个小疙瘩。

任嘉兴在旁边“哟”了一声,被江夏用膝盖狠狠顶了下桌腿。林伊伊像是没察觉,收拾东西时把橡皮屑扫进手心,起身时轻声说了句“谢谢”。江夏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教室,才发现自己在草稿纸边角画满了歪歪扭扭的香樟树叶。

“我说你行不行啊?”任嘉兴戳了戳他画的树叶,“跟个小姑娘似的偷偷摸摸。”

江夏没说话,直接把草稿纸揉成团塞进书包。放学路过水房时,正好看见林伊伊和陈诺打水,她俩的水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林伊伊回头时,他立刻转身假装看公告栏,直到她们走远,才发现自己盯着的是上周的卫生检查结果。

军训通知贴出来那天,任嘉兴在走廊里哀嚎,江夏却盯着“高一(三)班”的字样没吭声。他想起补习班窗外的香樟树,想起她校服袖口的蕾丝边,想起分组讨论时她推过来的笔记本——那些被他藏在心底的细节,突然像被风吹动的叶子,在胸腔里沙沙作响。

他转身往教室走,路过香樟树下时,一片叶子落在肩头。他没去拂,只是抬头望了眼三楼的窗户,林伊伊的座位空着,阳光把课桌照得发白。

“喂江夏!想啥呢!”任嘉兴追上来,“军训要带藿香正气水不?我怕你看见林伊伊直接中暑——”

江夏没回头,只从兜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音乐声很大,却盖不住心里那点偷偷滋长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知道,有些心思必须藏得更深,像香樟树的根须,在泥土里悄无声息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