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将门虎子
小院东屋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昏黄的油灯下,谢珩(苏墨)倚靠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冰。左肩被陆明远用撕碎的干净布条紧紧包扎着,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不断渗出,染红了布条。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和撕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更麻烦的是,弩箭上淬的麻药和掌力侵入的阴寒内劲,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经脉,带来阵阵麻痹和寒意。
陆明远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脸上写满了忧虑和后怕:“东家,药好了。城西能找到的郎中就这个水平,药是差了点,但好歹能止血消炎,您快趁热喝了吧。”
谢珩没有立刻去接药碗,目光锐利地扫过陆明远同样狼狈、沾着污泥的脸:“外面的情况如何?”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透着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风声很紧!”陆明远压低声音,心有余悸,“京畿卫戍的人还在附近几条街巷盘查,特别是入夜时分,盘查得更严。画像……虽然画得不太像,但蒙面黑衣、左肩受伤这两点特征很明确。”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幸亏咱们及时回来了,他们刚搜过这里,暂时没再回头。不过……东家,您的伤太重了,光靠这点草药恐怕……”
“无妨,死不了。”谢珩打断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伤。他接过药碗,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将苦涩刺喉的药汁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滚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热力,勉强对抗着体内的阴寒。“让你整理的东西呢?”他更关心的是情报。
陆明远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几张被揉得皱巴巴、但被他重新抚平、小心保存的纸页,正是关于“积善堂”的笔记和零星信息。“都在这里了。可惜当时太急,没来得及抄录更多邸报和案卷。”
谢珩接过纸页,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快速浏览。他的目光在“积善堂”、“张先生”、“漕粮损耗”、“疑似贪墨洗钱”等字眼上停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左肩的剧痛和体内的寒意让他的思维有些迟滞,但复仇的火焰和敏锐的直觉依旧支撑着他。
“积善堂……”谢珩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好一个积德行善!这‘张先生’是关键人物。陆兄,你明日设法去打听这个积善堂的底细,特别是这个姓张的管事。记住,要迂回,装作好奇的读书人或打听善事的商贾,切莫暴露意图。”
“是,东家!”陆明远郑重应下。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谢珩惨白的脸色和不断渗血的伤口,鼓起勇气道:“可是东家,您的伤……还有这药效实在太差。我认识一个相熟的药铺伙计,或许能偷偷弄点金疮药和好点的解毒药材来……”
谢珩沉默片刻。他深知自己的伤势拖延不得,尤其是那阴寒掌力和麻药,若不及时处理,后患无穷。他缓缓点头:“可以。但要万分小心,分批购买,别引人注意。银钱在暗格里自取。”他指了指墙角那块活动的青砖。
“明白!”陆明远松了口气,连忙去准备。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如同风暴眼中的孤岛,表面死寂,内里却绷紧到了极致。
谢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与半昏睡中度过,依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和陆明远弄来的、效果稍好的金疮药和解毒散勉强压制伤势。每一次清醒,他都强忍着剧痛,盘膝运功,试图逼出体内那股阴寒的内劲和麻药残余。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脸色时而潮红时而惨白,过程极其痛苦,但效果微乎其微。他意识到,伤他那个影卫的内功极其歹毒阴损,非普通药物和自身功力短时间内能化解。
陆明远则如同惊弓之鸟,每次出门都小心翼翼,变换装扮,在茶馆、书肆、甚至粥棚等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旁敲侧击地打听“积善堂”的消息。收获甚微,只打听到积善堂是京城颇有名气的“善堂”,常年在城南施粥赠药,主持者似乎是一位姓张的儒雅先生,深居简出,很少露面。至于背景,众说纷纭,但都讳莫如深。
第三天午后,陆明远揣着刚买来的几味药材,心事重重地走在返回小院的路上。途径城西一处相对热闹的茶馆,他习惯性地走了进去,想听听有没有新的风声。刚找了个角落坐下,就听到邻桌几个粗豪的汉子正愤愤不平地议论着。
“……他娘的!说好的开春补发去年的饷银,这都拖到什么时候了?家里婆娘娃儿都快揭不开锅了!”
“就是!上头光知道克扣!沈相爷天天喊着整饬吏治,肃清贪腐,怎么不管管咱们这些当兵的死活?”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听说这次克扣得这么狠,是兵部那位新上任的崔侍郎搞的鬼!那可是沈相爷的心腹!你骂他,不是找死吗?”
“崔扒皮!仗着是沈相爷的狗,就敢喝咱们的血!老子……”
“砰!”一声巨响打断了抱怨!
只见茶馆门口,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年轻汉子猛地将手中的粗瓷海碗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军中号衣,浆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浓眉倒竖,虎目圆睁,此刻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
“崔扒皮!又是这个王八羔子!”那年轻汉子声如洪钟,震得茶馆房梁似乎都在嗡嗡作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指着刚才说话的那桌军汉,怒声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去年北境弟兄们用命换来的饷银,也被那姓崔的克扣了?!”
那几个军汉被他气势所慑,又见是军中同袍,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嗫嚅道:“林……林骁兄弟?是……是真的啊!不光我们,听说连你们虎贲卫的饷银也……”
“放他娘的狗屁!”名叫林骁的魁梧汉子怒吼一声,如同炸雷,“老子在虎贲卫当差,饷银虽然也拖拖拉拉,可还没听说敢这么明目张胆克扣的!定是那姓崔的狗官,看我们虎贲卫如今势微,故意欺压!”
他口中的虎贲卫,曾是京城最精锐的卫戍部队之一,由开国勋贵林家世代执掌。林家祖上军功赫赫,但近些年因与沈砚在军务改革上意见相左,被逐渐边缘化。林骁之父,前任虎贲卫指挥使林震,更是在一次边境冲突后被沈党抓住小辫子,贬去了边关苦寒之地做个闲职参将。虎贲卫的兵权,也落入了沈党亲信手中。林骁作为林家嫡子,空有一身武艺和满腔热血,如今在虎贲卫中也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低级军官。
“克扣军饷,喝兵血!这他娘的是要逼死人!”林骁怒火中烧,一把推开挡路的桌椅,就要往外冲,“老子这就去找那姓崔的狗官问个明白!”
“林兄弟!使不得啊!”几个相熟的军汉连忙扑上去死死抱住他,“那是兵部侍郎!沈相爷的人!你去了就是送死啊!”
“是啊!忍忍吧!胳膊拧不过大腿!”
“想想你爹还在边关呢!别连累了老将军!”
“滚开!”林骁如同愤怒的蛮牛,力大无比,几个壮汉都几乎拉不住他。他双目赤红,“忍?老子忍够了!看着那帮蠹虫作威作福,吸食民脂民膏,克扣将士卖命的血汗钱!老子这口气咽不下去!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茶馆里一片混乱,胆小怕事的茶客纷纷躲避。陆明远缩在角落,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地观察着。这个叫林骁的军官,性情刚烈如火,对克扣军饷的沈党官员恨之入骨,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出身将门,对沈砚有着天然的敌意!这不正是东家需要的力量吗?一个在军中有着根基、又对沈党极度不满的猛将!
就在这时,茶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
“让开!都让开!”
“京畿卫戍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一队盔甲鲜明、气势汹汹的京畿卫戍骑兵停在了茶馆门口!为首的小军官趾高气扬地扫视着混乱的茶馆,目光很快锁定了被众人拉扯、兀自怒吼挣扎的林骁。
“就是他!聚众闹事,诽谤朝廷命官!给我拿下!”那小军官显然认得林骁,或者说认得他林家“失势”的背景,毫不客气地挥手下令!
几名如狼似虎的卫戍兵立刻下马,抽出腰刀就朝林骁扑来!
“狗腿子!来得好!”林骁见对方动手,非但不惧,反而狂笑一声,猛地挣开拉扯他的同伴,钵盂大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卫戍兵面门!
“嘭!”一声闷响,伴随着鼻梁骨碎裂的脆响!那卫戍兵惨叫着倒飞出去!
“反了!反了!给我格杀勿论!”小军官又惊又怒,厉声尖叫!
茶馆内顿时刀光剑影,乱成一团!林骁勇猛无比,赤手空拳在几名持刀卫戍兵中左冲右突,拳拳到肉,打得对方人仰马翻!但他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身上也添了几道血口子,被逼得连连后退。
混乱中,陆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林骁的勇猛,也看到了他陷入重围的危险。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救下他!把他带到东家那里去!
但怎么救?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就在林骁被一名卫戍兵从背后偷袭,刀锋即将劈中他后颈的千钧一发之际!
“官爷!小心火烛!”陆明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将旁边一桌滚烫的茶壶连同炭火盆用力朝着战团中央掀了过去!
哗啦!滚烫的茶水、通红的炭火四散飞溅!
“啊!烫死我了!”
“我的眼睛!”
围攻林骁的卫戍兵猝不及防,被烫得哇哇乱叫,阵型瞬间大乱!
林骁也吓了一跳,但他反应极快,抓住这瞬间的空隙,一个凶狠的肘击撞开侧面敌人,猛地撞破茶馆后窗,魁梧的身影如同炮弹般砸进了后面的小巷!
“追!别让他跑了!”气急败坏的小军官带着还能动的士兵绕过混乱的茶馆,朝着小巷追去。
茶馆内一片狼藉,哀嚎遍地。陆明远趁乱,也飞快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朝着林骁逃窜的方向追去。他心跳如鼓,既紧张又兴奋。
林骁受伤不轻,又人生地不熟,在城西复杂的巷弄中很快迷失了方向,速度也慢了下来。陆明远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
“这位军爷!跟我来!”陆明远压低声音,朝着捂着流血手臂、警惕回望的林骁喊道。
林骁浓眉紧锁,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你是谁?”
“想活命就别问那么多!沈党的人马上就到!我知道安全的地方!”陆明远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
听到“沈党”二字,林骁眼中凶光一闪,又看了看身后隐约传来的追兵呼喝声,一咬牙:“好!带路!若敢耍花样,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陆明远不敢怠慢,带着林骁在迷宫般的小巷中七拐八绕,凭借着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终于甩掉了追兵,回到了那间不起眼的小院。
推开院门,陆明远立刻反身栓好门栓,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脸上满是汗水。林骁则警惕地站在院中,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沾血的号衣和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简陋破败的小院,最后定格在东屋紧闭的门扉上。
“人呢?你说的安全地方,就这破院子?”林骁瓮声瓮气地质问,显然对陆明远的话半信半疑。
就在这时,东屋内传来谢珩冰冷而虚弱,却带着穿透力的声音,隔着门板清晰地传来:
“门外何人?敢问可是昔日虎贲卫指挥使,林震将军家的孩子?”
林骁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盯向那扇紧闭的木门!他的身份,竟被如此轻易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