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边城遗恨化孤狼
呜咽的风卷着沙砾和碎雪,刮过安西都护府西线最前沿,龟兹镇以北的第三座烽燧——“野狐”燧的土黄色壁垒。风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削刮着夯土墙体,发出尖利又沉闷的呼啸。夜色浓重如墨汁泼洒,远方天山连绵的轮廓早已被漆黑吞噬,只有燧顶丈余高的方形烽火台里燃着一蓬不甚明亮的牛粪火堆,暗红色的火舌在风中摇曳不定,映得烽燧瞭望台上那个披甲持槊的身影忽明忽暗。
李默就站在垛口边,背对着烽燧内透出的暖色光晕,整个人几乎溶进外面无边无际的酷寒与黑暗中。冰晶凝结在他的眼睫和铁兜鍪边缘,形成一层灰白的薄霜。他手拄着丈二长的马槊,身形稳若磐石,只有那双紧握槊杆、套着磨烂皮护手的手,指骨因为用力泛出僵硬的青白色。他在守后半夜的瞭望哨。夜太长,寒气早已沁透层层甲片下的皮袄。麻木的双腿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只有一双耳朵,如同夜伏在荒漠的胡狼,警惕地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响——胡骑夜袭的马蹄?商队求援的铜铙?或是某个戍卒在寒风里压抑不住的低低咳嗽?
一丝不同于风哨的异样震动由远及近,极轻微,却极具穿透力,撕开了寒风的尖啸。那是马蹄铁无数次锤击冻土后发出的、带着特殊磨损律动的沉闷叩击。李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满月的劲弓。他猛地转身,动作带起斗篷上的冰晶簌簌下落,冰冷锐利的目光刺穿烽燧下浓重的黑暗,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西南那条蜿蜒在戈壁与沙丘之间的官道。
一点昏黄的、如同萤火般在无尽夜色与风沙中顽强摇曳的光晕,正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破开黑暗,向烽燧急速奔来。是一骑。单人快马。在这个时辰,顶着能把驼队卷飞的刀子风拼死疾驰,只可能为了两件事:边关告急的军情,或者……
李默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心脏,比风更冷、更刺骨。那预感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返身冲向烽燧顶那个通往内部的、仅容一人下滑的窄小木梯口。
“头儿!有驿马!”他朝下低吼,声音因寒冷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紧绷而有些嘶哑。
烽燧狭小的底楼里,什长老范和几个裹着脏污羊皮袄的汉子和衣围坐在一个快熄灭的火盆边。李默的吼声刺入昏昏欲睡的死寂,老范像被针扎般猛地弹起,脸上松弛的皮肉瞬间绷紧,皱纹都深了几道。“抄家伙!上墙头!”他低吼,抄起手边的角弓和箭袋便往上冲。其他几个戍卒也瞬间惊醒,麻利地抓起武器跟着冲上烽燧顶的小平台。
李默已经重新回到垛口前,铁弓拉满,冰冷的狼牙重箭搭在弦上,箭头微微颤动着,指向黑暗中那一点越来越近的、跳跃不定的微弱火光。蹄声如鼓点般敲打着冻土,沉重地砸在每一个戍卒的心坎上。近了,已经能看清马背上那个佝偻的身影死死伏在马颈上,被风吹得如同破麻袋般剧烈摇晃。
“站住!报号!”李默的声音在朔风中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与平日的寡言判若两人。箭镞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逼人寒芒。
“驿……驿卒!武——威——军!紧急……紧急家书!”马上的人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嗓音撕裂得不成样子。风将他的吼叫撕扯得破碎不堪,但那“紧急家书”四个字,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在李默冰封的心湖之上,激起千层暗涌的、不祥的寒涛!
驿卒被两个戍卒几乎是半拖半架地搀进了烽燧底层。烽燧外的寒气和驿卒身上那股长途奔袭浸透骨髓的尘土与汗水的馊味,瞬间塞满了这狭小、被几盏油灯照亮的空间。驿卒的毡帽边缘全是凝结的冰霜,面皮灰败,嘴唇干裂带血,显然这一路是奔着生死时速。他瘫坐在火塘边的草垫上,大口喘着粗气,肺里拉扯出的声音像破风箱,哆嗦着从怀里一个油布包裹了好几层的褡裢里,抠出一封厚实的、用桑皮纸裹得严实的信函。
“李……李默……李郎君……是、是李郎君……吧?”驿卒的眼神散乱疲惫,声音打着摆子,在一片昏黄晃动的光线下勉强搜寻着目标。他手里的信,边缘磨损得厉害,几道深深的折痕如同刀刻,封口的火漆印裂了一半,一个模糊但勉强可辨的“西”字如同伤口般烙印在纸上。
火塘里几块半干的柴噼啪爆着火星,微弱的暖意似乎根本无法驱散李默周身骤然降临的寒冰。他站在离火塘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被灯火拉得扭曲摇晃,投在背后的夯土墙壁上。兜鍪的阴影完全覆盖了他眼睛以上部分的脸,只露出紧抿成一条生硬直线的、干燥开裂的嘴唇,以及线条冷硬的下颚轮廓。他没有答话,也没有上前,身体像是忽然被浇铸成了青铜铁像,僵在了原地。心跳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冰冷的甲胄,发出沉闷的嗡鸣。紧急家书?西州?家里能有什么“紧急”到需要动用军驿如此亡命狂奔地送到这万里之外的绝域烽燧?
老范看了一眼僵立如石的年轻人,布满老茧的黧黑脸庞蒙上一层忧色。他深深叹了口气,佝偻着身子,快步上前,用粗糙得如同沙砾的手从那驿卒近乎痉挛的手中接过了那封如同烧红烙铁的信。他能感觉到信纸那异常的厚度和沉甸甸的分量。
“默娃子……”老范转过身,将信递向阴影里一动不动的年轻人,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边关老卒特有的沙哑,“……接住。”
那四个字,如同重锤,砸碎了李默周身的寒冰封印。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脚步却有些虚浮,冰冷的铁甲叶片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响。他终于从冰冷的阴影里暴露在昏黄跳动的火光下。兜鍪下那张脸依旧紧绷着,毫无表情,只有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定定地看着老范手中那封沉甸甸的信函。他伸出手,那只在无数次挽弓搭箭、握槊搏杀中也从未颤抖过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震颤起来。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桑皮纸时,仿佛被那残余的冰霜烫了一下,轻轻一缩,随即又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死死攥着那封信,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愤怒的树根。浓重的、窒息般的沉默笼罩了这狭小、烟火缭绕的空间。老范挥了挥手,几个戍卒无声地退后了一步,在墙角形成一片沉默的阴影,眼神复杂地在李默和他的信之间移动,隐隐感觉到了这封信承载的巨大不祥。
李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烽燧低矮的棚顶夯土,扫过壁上挂着弓箭、号角的木钉,扫过火塘里跳跃的火焰,最后钉在墙角一堆码放整齐的干透的胡杨柴堆上。他终于低下头。
手指冰冷、僵硬,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和血痂。他摸索着,艰难地抠着那个破裂的火漆印,动作笨拙而迟缓。厚重的桑皮纸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终于被一层层剥开。映入眼帘的,是几张紧密叠在一起的、写满蝇头小楷的信纸。墨色有深有浅,笔迹也截然不同。
最上面一张,字迹工整,带着一种官样文牍特有的死气沉沉:“……均田律法既行,为核验田产实情……西州城外三百五十二亩,及所附坞堡地,查系兼并所得……不符授田之制,着即充公……”
字迹像无数冰冷的锥子,瞬间扎进李默的双眼!三百多亩?充公?那三百多亩土地里,有李家三代人从砂砾里一点点刨出来、又血汗浇灌才成绿洲的良田!还有那座耗费了无数家财、几乎抽干了祖父心血的坞堡!那是家在荒凉的西州城外最后的屏障、最后的倚靠!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绞紧,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翻过这张散发着衙门油墨和冷酷气息的公文纸。
第二张,字迹潦草、虚弱,笔画凌乱地在纸上爬行,墨迹浓淡不一,甚至晕开一片片,像是写字的笔数次跌落又被颤抖的手拾起:“吾儿默……父……无能……愧对祖宗……入狱……”只有十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每一划都如同垂死挣扎时用尽力气刻下的刀痕,透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尽的痛苦,最后几笔拖曳着垂落的墨滴,像是最后一口气耗尽前的瘫软。
父亲……
“轰”地一声!李默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瞬间一片血红!血光之中,父亲李淳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那个即使在风沙烈日下也要带着他去巡视田间引水沟渠、指点着麦浪讲“人勤地不欺”的老人……突然扭曲、变形、破碎!只剩下这张纸上潦草凌乱、滴着绝望的墨痕!
他想嘶吼!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石死死卡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冰冷到麻木,随即又被滚烫的油浇了上去!他死死咬着牙,齿缝间尝到了腥咸的铁锈味!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抖得几乎无法翻页。指甲深深掐进信纸里。他粗暴地、几乎是撕扯着翻开第三页。
“哥……”两个字映入眼帘,稚嫩而凌乱的字体,是他小妹李秀!信纸上大片大片的皱褶湿痕,字迹被浸得洇开、扭曲:
“……那些人来了,凶……抢东西……砸门……爹被带走了……娘哭倒了好几次……他们说地充公……房子也要拆……还要我们滚……说以前给我们的田是白占了官家的……那三百多亩不是祖祖开的荒地吗……大火……坞堡粮仓……烧起来了……好大的火……烟好呛……娘抱着小弟……我们都挤在堡墙外面风地里……夜里好冷……风好大……雪粒子和灰渣子打在脸上……哥……”字迹到此处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像是一个孩子在极度恐惧和寒冷下冻僵的手再也握不住笔。
火光在李默的瞳孔中疯狂跳跃,爆开的火星如同幻化出的冲天烈焰!他看到了!就在这冰冷的信纸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瞬间烧遍了西州城外那座耗费了李家心血的坞堡!吞噬了父母辛劳一生积攒的谷仓!舔舐着母亲和幼弟依偎在风雪中惊恐绝望的脸!冰!烧灼灵魂的冰火地狱!
最后一张纸被风掀起一角。他没有看内容,只是死死盯住了那张纸下方,几行陌生的、显然属于另一个执笔人的小注:
“……李默郎君钧鉴:令尊已于本月戊戌日病逝于西州狱中。尊夫人李氏携幼子,及令妹李秀,因充公驱逐,饥寒交迫露宿于废堡外风雪中,不幸于本月庚子日……发现时……已僵……天寒路遥,骨殖暂寄西州城外寒光寺……”
“病逝于狱中”……
“僵……”
“骨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蘸满了万年寒窟里冰水的钝锯,狠狠拉扯着李默早已麻木不堪的神经!痛?已经感觉不到痛。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虚无。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风吼,火塘的噼啪,驿卒疲惫的喘息,老范沉重的呼吸,乃至他自己血液奔涌撞击耳膜的轰鸣……全都消失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手里的信纸还在微微颤抖。
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寒光寺”那三个冰冷的墨字上,迅速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它那么突兀,那么灼热,仿佛带着能穿透纸背的绝望熔浆。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砸在“骨殖”上,砸在“僵”字上……
老范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墙角几个戍卒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愕和手足无措的恐惧。他们见过这年轻人手刃来袭的吐蕃斥候时眼都不眨,见过他在戈壁沙暴里迷路三天三夜后爬回来时还咧嘴一笑……可眼前这无声落下、砸在纸上的滚烫液体,却比任何狰狞的怒吼都更令人窒息!那不是泪!
“默……默娃子……”老范的声音干哑无比,想上前又不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李默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年轻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下。没有表情,只有死寂。脸颊上有清晰的水痕,泪?不,更像是凝固的冰霜在融化。眼睛彻底干涸,所有的血丝仿佛被那地狱之火焚成了灰烬,只剩下两片空荡冰冷、失去一切光泽的浅褐色荒漠。那荒漠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困惑,只有一片彻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张如同烧红烙铁的信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一个字一个字,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重新读了最后那张纸上的小注。声音不大,不高,却像淬了西伯利亚寒冰的风,刮过烽燧每一寸空间,刮进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让火塘的光似乎都黯淡了下去:
“……病逝于狱中……僵……骨殖……暂寄……”
每一个字吐出,都伴随着信纸被进一步攥紧、揉捏得不成形状的声音。桑皮纸坚韧,但在那只骨节暴起、青筋毕现的手里,如同脆弱的绢帛,发出即将被彻底撕裂的呻吟。
他读完了。最后一个字出口。整个烽燧底层陷入了比死亡更沉寂的黑暗沉默里。驿卒瘫软在墙角,连喘气都忘记了,惊恐地看着这尊仿佛被魔鬼附身的年轻军汉。戍卒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刀柄,不是因为警戒,而是被那无形的、如同黑色潮水般弥漫的恐怖绝望压得透不过气,只能用刀柄的冰冷触感来寻找一丝微薄的依靠。
李默站在那里,仿佛一块扎根在烽燧冰冷地面、历经了千年风霜蚀刻的岩石。许久,许久。
他的身体终于动了。
不是崩溃,也不是暴起。
他像一个被丝线扯动的木偶,僵硬地抬起手,将手中那几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又被滚烫液体灼得皱巴巴的几张纸,举到眼前。他凝视着它们,眼神空洞洞的。然后,极其缓慢、郑重地、如同在进行一种古老而绝望的仪式,将它们一层一层,重新叠好。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那不是带来灭门噩耗的死亡通告,而是某种无比珍贵的圣物。
叠好的信函被他塞进贴胸的甲衣下,粗砺的纸张摩擦着皮肤,留下一片冰冷的绝望刻印。
“替我告个假。”李默开口,声音喑哑得如同戈壁上被风吹了千年的石头互相摩擦。“我出去……透口气。”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窝深处那两片荒漠,凝聚出某种最终冻结的、令人胆寒的纯粹。
没等老范回答,他像一截沉重的石桩,迈开腿,推开烽燧那扇笨重的、裹着厚厚冻霜的橡木门。外面的风雪猛地卷了进来,火塘里的火苗疯狂地扭动了几下,几乎熄灭。
烽燧外,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雪片被狂风卷着,像无数白色的鬼魂扑打肆虐。李默像一座移动的黑色铁塔,顶着狂风,一步步走向烽燧侧面不远处那片专门开辟出来供戍卒练习弓箭的平地。雪原上,一排孤零零的木架箭靶在风雪中摇摆不定,如同飘零败叶。
他没有拔箭。那把特制的角弓握在手中,如同他肢体的延伸。风雪抽打着他的面颊,拍打着冰冷的铁甲。他走到一个箭靶前,十步。停住。然后,缓缓地从后腰箭囊中抽出第一支破甲重箭。搭箭,扣弦,开弓,松弦!
嗡!
劲弦鸣响撕破风雪!羽箭离弦,化作一道割裂风雪的虚影!带着一股不祥的、沉若渊海的杀意,砰然巨响狠狠扎穿靶心!箭头直接穿透了寸厚的木板,又“哆”一声钉在后排另一块靶板上!木屑飞溅!
第二支箭!离弦!目标偏移,并非另一靶心,而是穿透箭靶后那根支撑用的、碗口粗的胡杨木桩!箭头深深没入!
第三支箭!直接瞄向更远处一堆当作靶子用、早已朽坏不堪的废弃辎重车架!
弦鸣!
箭出!
不是射向某个特定部位。李默开弓的速度越来越快!抽箭,搭箭,开弓,放箭!几乎不需要瞄准!一支接着一支!一支接着一支!动作流畅到极致,带着一种冰冷暴戾的机械美感!重箭破空之声尖锐呼啸,不绝于耳!箭矢如同索命的黑色闪电,在这风雪狂舞的夜之演武场上疯狂肆虐!
噗!噗!噗!噗!
朽木碎屑炸开!铁屑横飞!冰冷的箭镞撕裂朽坏的厚木板!击碎冻硬的皮革包覆!穿透锈蚀的铁环!
那些箭靶,那些车架,仿佛化作了西州官衙紧闭的大门,那查田小吏冷漠的脸,那燃烧的坞堡粮仓,那风雪中依偎僵硬的轮廓,那监狱囚室里冰冷的稻草……甚至……最终凝聚成一个挥刀斩断无数人根基、立在帝国最高处的……威严身影!
风声、雪声、箭矢撕裂一切的尖锐破空声……构成了李默此刻唯一的背景。他的身体在机械地重复着拉弓放箭的动作,每一次开弓都是骨骼绷紧到极限的闷响,每一次释放都是胸中无处宣泄的绝望熔岩的一次小型喷发!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死寂荒漠之下,翻滚的岩浆终于显露出一丝暴烈的端倪——那是一种放弃了思考、燃烧了灵魂、磨砺了血脉骨髓中所有仅存的“存在”、最终指向绝对死亡的纯粹杀机!
那不是冲动,不是愤怒,是冰封地狱里锻出的——唯一指向。
“嗬——”
不知射出了多少支,也不知射碎了几个箭靶,李默终于在又一次近乎极限的开弓后,喉结上下剧烈滚动着,发出了一声低沉得如同兽类濒死般的咆哮!吼声中蕴含着无尽的痛苦、暴戾和一种最终成型、冰冷入骨的刻毒恨意!同时,他开弓的手臂猛地向一侧甩开!拉满的弓弦嗡鸣着空放!弓臂在巨大的张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因瞬间爆发后又骤然落空的力量,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撑住!
风雪更狂,箭囊已空。
他剧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脸前形成浓雾又瞬间被狂风撕碎。拄着弓身,单膝跪在了冰冷的、积着薄雪的沙砾地上,弓梢在冻土上划出几道凌乱深痕。身体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从弓梢沿着手臂传遍全身。
一片巨大的阴影无声地覆盖了他身前雪地上的箭羽残渣和碎裂的箭靶残骸。
李默缓缓抬起头。
几步开外,一个身披漆黑连帽大氅的身影如同凭空浮现般伫立在风雪中。帽兜压得很低,只露出下颌处紧抿的、弧度锐利的薄唇。那身影仿佛本就是从这片风雪荒漠中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周遭狂舞的雪粒子似乎都自觉避开了他周身寸许范围。一双眼睛在帽兜的浓重阴影下亮起两点微光,如同在夜幕中观察猎物的、经验丰富的老狼。那目光落在李默拄着弓、跪在雪地上的身影,又扫过满地狼藉的箭羽和那几乎要被箭簇撕裂的朽坏车架,最后精准地落在那浅褐色眼瞳深处燃烧着、却又被死寂冰封的、如同锻造好的毒刃般纯粹而危险的炽烈光芒上。
帽兜下模糊的嘴唇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风带来丝毫声音。那黑衣人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风雪中单膝跪地、如同困兽喘息挣扎的年轻戍卒,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评估、一丝极微的震动,以及一种……终于捕捉到完美猎物的精芒。
他看够了。黑影转身,融入了更浓重肆虐的风雪夜色,如同来时的悄无声息。只在原地残留下一股如同枯骨般沉寂的、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冰寒气息。
李默依旧半跪在风雪中,弓梢深陷冻土。雪花落在他铁甲上,迅速覆盖了一层,又被他身体散发的最后一点滚烫恨意融成冰凉的水滴。他没有再看那离去的黑影。只是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布满冻疮和老茧、此刻依然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冰冷的手,握紧同样冰冷的弓臂。
他慢慢站了起来。风雪灌满了他空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