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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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对不起的重量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疯狂地嘶吼,哐当哐当,像一头被鞭子抽打的困兽。我蜷缩在硬座冰凉的角落里,脸贴着同样冰冷的车窗玻璃。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的灯火,转瞬即逝,如同被绝望吞噬的希望。

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轰鸣。王叔那嘶哑绝望的声音,像复读机一样反复播放:

“脑癌……晚期……刚动完手术……人快不行了……”

“她一直念着你名字……”

“快回来……见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又是最后一面。

十岁那年,我扔下书包狂奔,终究没能赶上。

这一次呢?二十四岁的我,坐着这辆慢得像蜗牛的火车,能赶上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愤怒。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连哭都只能无声掉泪的女人?那个只会让我“忍忍”的母亲?她还没看到我真正“长大”,还没看到我逃离那个泥潭后活得怎么样(虽然也只是在底层挣扎),怎么就要……不行了?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尖锐的、针扎般的恐慌。八年了。我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异乡的喧嚣和劳碌里,刻意不去想那个院子,那棵梨树,更不去想她。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包括我对她的怨,对她的心疼,还有那根连接着我们、却早已伤痕累累的脐带。

可现在,这根脐带被死亡的阴影猛地攥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我才发现,那怨,那心疼,从未消失。它们只是被厚厚的尘土覆盖,此刻被这噩耗的狂风吹开,露出底下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火车终于在一个弥漫着煤灰和晨雾的小站停下。我几乎是第一个冲下车的,脚步虚浮地奔向破旧的汽车站。又转了两趟摇摇晃晃、散发着浓重汽油味和汗臭的中巴,一路颠簸,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当那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当那个熟悉的、带着梨树轮廓的村庄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一种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我。近乡情怯?不,是近“家”情恐。

八年。梨树似乎更高大了一些,枝叶依旧繁茂,在夏日的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院墙斑驳得更厉害了,墙角长着几丛顽强的野草。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几只鸡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刨食。堂屋的门开着,光线昏暗。

我站在梨树下,脚步像灌了铅。背上的旧疤,手臂上早已淡化的鞭痕,似乎都在隐隐作痛。爷爷冰冷的话语,弟弟“滚出去”的尖叫,后奶奶挥舞的竹竿……那些我以为早已被遗忘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

“晚丫头?是晚丫头回来了吗?”一个嘶哑疲惫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是王叔。他佝偻着背从昏暗的堂屋里走出来,比八年前苍老了太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悲伤淹没。

“快……快进屋看看你妈……”他声音哽咽,侧身让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情绪,迈步走进了堂屋。

光线更暗了。窗户似乎被刻意遮住了大半。一股更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肉体衰朽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我的目光瞬间被土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攫住。

那是……我的母亲李素云吗?

记忆里那个虽然疲惫但还算结实的女人,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蜷缩在厚厚的、显得空荡荡的被子里,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走的枯叶。她的头发稀疏干枯,贴在青黄的头皮上。脸上几乎没有肉,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灰白,毫无血色。一根细细的氧气管别扭地插在她的鼻孔里,随着她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发出轻微而急促的“嘶嘶”声。

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眉宇间那深深的、化不开的褶皱,显示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拧绞!疼得我瞬间弯下了腰,大口喘着气,才没让自己瘫倒在地上。

八年。仅仅八年。生活的重压只是让她疲惫佝偻,而病魔,却把她彻底榨干了,变成了一具裹着皮的骷髅!那个曾经能下地干活、能应付爷爷后奶奶、能死死抱住后奶奶挥竹竿手臂的女人,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王叔默默地搬了个矮凳放在炕边,示意我坐下。他自己则退到堂屋的阴影里,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我僵硬地在矮凳上坐下,离炕沿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枯槁的手腕上扎着的滞留针,看到薄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房间里只剩下她艰难的呼吸声和氧气瓶单调的“嘶嘶”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我看着她,无数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撕扯:震惊于她的模样,心疼她的痛苦,怨恨命运的不公,还有……那些积压了多年、未曾消散的委屈和怨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黯淡,像蒙了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失去了所有神采。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没有焦点,似乎过了很久,才终于费力地聚焦到坐在炕边的我身上。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瞬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一丝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悲喜的光芒,极其艰难地穿透了那层浑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着,干裂的唇皮在颤抖。氧气面罩里,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晚……晚晚……?”

我的名字。从她干裂的唇间,用尽力气挤出来。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我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感觉眼眶瞬间酸胀得厉害。

她看着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浑浊的眼底似乎有水光在极其缓慢地积聚。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碎——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有深不见底的愧疚,有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想把我的样子刻进灵魂里的不舍。

她的右手,那只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从厚厚的被子底下一点点挪出来。动作慢得如同慢镜头,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重感。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只手挪到被子边缘,然后,极其缓慢地,向我伸过来。

那只手,曾经无数次给我掖过被角,递过水碗,也曾在那个挨打的夜晚,颤抖地抚摸过我的伤痕。如今,它悬在半空,枯瘦、布满针眼和淤青,微微颤抖着,像一个无声的、卑微的祈求。

她是想……摸摸我?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身体本能地想要倾过去,握住那只手,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然而——

就在我身体微微前倾的刹那,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冰冷的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棱,瞬间刺穿了这一刻的脆弱温情!

爷爷冰冷的话语:“迟早要嫁出去的人,轮得到她指手画脚?不用跟她商量!”

弟弟尖利的辱骂:“滚出去!这是我家!”

后奶奶挥舞的竹竿抽打在皮肉上的火辣痛楚!

还有那个躺在冰冷竹席上的夜晚,她无力的哀求:“忍忍吧……晚晚……妈求你了……”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被保护的怨恨、被当作“外人”的冰冷,在这一刻,在她这只伸过来的、祈求的手面前,轰然爆发!像积蓄了太久的火山,再也无法压制!

我猛地向后一缩!身体僵硬地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避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那只枯瘦的手,就那么突兀地、孤零零地悬在了冰冷的空气中。她眼底那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光芒,瞬间凝固,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死寂的绝望。

“妈。”

我的声音响了起来。干涩、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像寒冬屋檐下挂着的冰棱,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回来了。”

我顿了顿,目光没有看她的手,而是直直地、近乎残忍地,望进她那双瞬间黯淡无光的眼睛里。

“就像小时候,你和爸偷偷走,出去打工一样。”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和你说我在家不开心,一直被打。”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却带着能割裂灵魂的锋芒。

“我除了原谅,什么也做不了。”

“原谅”两个字,我说得极其轻描淡写,却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捅了出去!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惊骇的、难以置信的、被彻底击穿的痛苦!比病痛本身更甚百倍!氧气面罩里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混乱,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她死死地盯着我,枯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炕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我……”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灰白的脸上涌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微弱到极致、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的气音: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

这句话,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又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刚刚筑起的、冰冷坚硬的防御壁垒上!

轰然一声!壁垒瞬间土崩瓦解!

什么怨恨!什么委屈!什么冰冷的控诉!在这一刻,在她用尽生命最后气力吐出的这句“对不起”面前,全都变得苍白无力,脆弱不堪!

“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不再是冰冷的控诉,而是积压了十几年、混杂着委屈、心疼、恐惧和巨大绝望的嚎啕!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扑到炕边,死死抓住了她那只刚刚被我避开的、枯瘦冰凉的手!

“妈!对不起什么?你告诉我!对不起什么?!”我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不要!你告诉我!对不起什么啊?!”

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那双刚刚还爆发出巨大痛苦的眼睛,此刻正一点点失去焦距,变得涣散、空洞。她只是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反握了一下我的手。那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沉甸甸的重量。

她的嘴唇还在无声地嚅动着,似乎在念着什么。我俯下身,把耳朵凑近她的氧气面罩。

“……好……好……活……”

极其微弱的气流,带着最后一点温度,拂过我的耳廓。

然后,那被我紧紧握住的手,轻轻地、彻底地……松开了力道。

氧气面罩里,那持续不断的“嘶嘶”声,也骤然停止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在昏暗的、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徒劳地回荡。

“妈——!!!”

我瘫倒在冰冷的炕沿下,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手里,还残留着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温度,和那句用生命说出的“对不起”。

小老太婆……

你终于……不用再累了。

可是……你最后留给我的……为什么是“对不起”?

还有那句没说完的“……好好活”?

是不是……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才能让我永远记得你?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我也会一直记得……

一直记得梨树下你疲惫的侧影……

记得你被打时绝望的眼泪……

记得你让我“忍忍”的哀求……

记得你最后……枯槁的模样……

和这句……沉得我喘不过气的……对不起……

后爸王德全从阴影里冲了过来,扑到炕边,看着母亲安详(或者说解脱)的遗容,这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终于像个孩子一样,爆发出压抑的、沉闷的嚎哭。他粗糙的大手颤抖地抚摸着母亲冰凉的脸颊,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炕沿上。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力气再看任何人。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空茫的、被彻底掏空的疲惫,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仰着头,望着被烟熏黑的、布满蛛网的屋顶横梁,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

妈走了。

在这个我刚刚赶到的、闷热潮湿的夏日午后。

带着那句沉甸甸的“对不起”,和一句没说完的“好好活”。

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在外面过得……其实也没那么好。但至少,是自由的。

自由……

现在,这自由,像一件浸透了泪水的、冰冷沉重的袍子,裹在身上,寒彻骨髓。

接下来的混乱,像一场模糊的噩梦。村里人来帮忙,张罗着后事。哭声,说话声,脚步声,混成一片。我像个游魂,被王叔和邻居婶子架着,麻木地穿上孝服,麻木地跪在临时设起的简陋灵堂前。

母亲的遗像,是很多年前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那时她还年轻,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散的愁绪,但至少还有生气。如今,它被放大了,挂在惨白的布幔前,下面是一盏摇曳的长明灯。

王德全跪在另一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只是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光映着他一夜之间更加苍老憔悴的脸,泪水无声地淌过深深的沟壑。他时不时会抬起头,痴痴地望着母亲的遗像,然后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素云……素云啊……”他一遍遍低唤着母亲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他的悲伤是那么直接,那么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灵堂里。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底某个角落,竟生出一丝荒诞的、连自己都唾弃的羡慕。至少,他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痛哭,可以这样直白地表达他的爱和依恋。而我呢?我的悲伤被那句“对不起”搅得浑浊不堪,被过往的怨恨刺得千疮百孔,连放声痛哭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负罪感和憋闷。

亲戚邻居们来了又走,带着或真或假的叹息和安慰。爷爷和后奶奶也来了。爷爷依旧板着脸,没什么表情,只是象征性地在灵前鞠了个躬。后奶奶则红着眼眶(不知真假),拉着王德全的手絮叨着“素云命苦”、“你要节哀”之类的话。他们的目光扫过我时,依旧带着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疏离,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披麻戴孝的道具。

弟弟也来了。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小时候的蛮横。他站在后奶奶身边,脸上没什么悲戚,更多的是茫然和一丝不耐烦。他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带着警惕和排斥,仿佛我才是那个闯入者。

看着他们,看着灵堂上母亲那张年轻却愁苦的遗像,看着王德全撕心裂肺的悲痛,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刺眼的孝服……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紧紧攫住了我。

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现在,连那个生我、让我恨过怨过也心疼过的女人,也彻底离开了。

我像一个真正的、无根的游魂,飘荡在这个充满了死亡气息和虚假哀伤的灵堂里。

守灵的夜晚,漫长而寒冷。王德全哭累了,蜷在草席上昏睡过去,鼾声里还带着哽咽。我独自跪在灵前,看着长明灯昏黄跳动的火苗,看着火盆里纸钱燃烧后升腾起的、打着旋儿的灰烬。

身体累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背上的旧伤疤,手臂上淡化的鞭痕,似乎都在隐隐作痛。而心口那个地方,被那句“对不起”填满了,沉甸甸的,坠得生疼。

小老太婆,你就这么走了。

带着你的累,带着你的愧疚,把所有的沉重,都留给了我。

你说“对不起”。

可对不起什么呢?

是对不起没能保护好我,让我在那个院子里挨打受骂?

是对不起当初改嫁,把我带进那个冰冷的“家”?

是对不起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只会让我“忍忍”?

还是对不起……她自己也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的、无能为力的母亲?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了。

她永远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的时候,王德全醒了。他挣扎着爬起来,眼睛肿得像核桃。他看了看我,嘶哑地说:“晚丫头……去……去歇会儿吧……后面……还有得忙……”

我麻木地点点头,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双腿跪得麻木,像不是自己的。刚迈出一步,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连日的奔波、巨大的悲伤、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在这一刻终于击垮了我!

我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旁边倒去!混乱中,我的脚踝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烧纸钱的火盆边缘?),紧接着,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

“咔嚓!”

剧痛!从小腿骨瞬间炸开!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贯穿!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孝服!

王德全和帮忙的邻居被惊醒,惊慌地围拢过来。剧痛让我眼前发黑,意识模糊,只感觉有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起来,混乱的呼喊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腿!她的腿!”

“快!找车!送医院!”

“造孽啊……这丫头……”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灵堂上方母亲那张年轻的、带着愁苦的遗像。她的眼睛,隔着缭绕的香烟和昏暗的光线,似乎正悲悯地、无奈地注视着我。

小老太婆……

你看……

连最后送你一程……

我都……

赶不上了……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和刺眼的白光中醒来。入眼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左小腿打着厚厚的、沉重的石膏,被高高吊起。钻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我发生了什么。

骨折了。医生说,踝关节粉碎性骨折,需要手术打钢板,术后至少卧床两三个月。

多么讽刺。母亲脑癌手术出院,回家。我让她化疗,她不同意。然后,她走了。而我,在她走后的混乱里,摔断了腿,躺进了医院。

两天。医生说我至少还需要两天才能出院。

两天。

足够一个人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足够一场葬礼尘埃落定。

王叔红肿着眼睛守在我的病床边。他胡子拉碴,憔悴得像老了十岁。看到我醒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悲伤淹没。

“晚丫头……你醒了……疼不疼?”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摇摇头,感觉喉咙干得冒烟,发不出声音。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他读懂了我的眼神。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眼圈瞬间又红了。他低下头,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你妈……”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昨天……下葬了……”

“就在……就在你爸旁边……”

“按照老规矩……时辰不能等……你……你别怪叔……”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

我没有哭。只是静静地转过头,望着窗外医院灰蒙蒙的天空。阳光被厚厚的云层挡住,透出一种沉闷的、死气沉沉的惨白。

小老太婆。

你赢了。

你用这种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一天。

记住了你的“对不起”。

也记住了我的……赶不上。

后爸很难过。

他会去你坟前哭。

我知道。

两年后,他也会去和你见面。

我也知道。

现在,只剩我了。

拖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腿,躺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的病床上。

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笑话。

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浸湿了冰冷的枕头。

这潮湿,终究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