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
尔朱昭看着崔浩然那张写满了“看你怎么办”的脸,心中苦笑。
他脑子里装着的是上下五千年,是这个时代之后,无数文人墨客用豪情、用生命堆砌出来的文化宝藏。
这不是送菜上门吗?!
尔朱昭本不想利用那些真正的来为自己铺路,但事情找上门,也没有让步的道理。
他脸上适时露出一丝“为难”和“勉强”的神色。
“崔公子盛情邀请,昭……岂敢不从?”
他声音不高,带着几分“被迫”的无奈。
“只是昭自幼在边地长大,舞刀弄枪尚可,吟诗作对……委实不擅。怕是献丑了。”
他表面上紧张得仿佛要冒汗,就等这货出招了!
尔朱荣听到他应下,脸色更是难看几分。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一名亲信耳语了几句。那亲信立刻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不碍事,不碍事!”崔浩然得意洋洋,一甩袖子,故作大度,“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重在切磋,重在宣扬佛法!”
让尔朱昭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云秀手里捧着麻纸和笔墨过来。
她先是恭敬地递给崔浩然,然后又来到尔朱昭身前。
她眼圈有些红肿,此刻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她将纸笔递给尔朱昭,同时压低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主人……刚才荣首领的亲兵来找奴婢……让奴婢告诉您……找机会溜走。”
“有什么事……荣少主他……他顶着。”
“作不出好诗……会被那坏人添油加醋的……未来在太后面前……就……就没有前程了……”
云秀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抓着尔朱昭的袖子,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尔朱昭心中一暖。
他知道尔朱荣是真关心他。
在北魏此时崇佛盛行的时局下,若是在颂佛诗上出了岔子,确实是个大麻烦。尔朱荣这是让他赶紧跑路,自己来承担后果。
他轻轻拍了拍云秀的手,示意她安心。
然后,他看向尔朱荣。
尔朱荣正担忧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询问和催促。
尔朱昭对他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地传递了一个信息:没事,我能行!
尔朱荣一愣,但看到尔朱昭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虽然还是没底,但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选择相信他。
“请!”崔浩然已经迫不及待,傲慢地对着尔朱昭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提笔,在麻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一边写,还一边摇头晃脑,仿佛在酝酿什么惊世之作。
写完,他将麻纸一展,朗声念道:
“佛光普照秀容川,
众生皆赞佛法宽。
庙宇金身高万丈,
香烟缭绕达九天。
愿我大魏皆向善,
永沐慈悲法力边。”
念完,他捋了捋胡须,一脸得意地看向尔朱昭。
这诗……怎么说呢。
很直白,很歌颂,很……平庸。
通篇都是赞美,没有半点意境。而且,尔朱昭耳朵里听着,总觉得有些别扭。
“咳咳。”
尔朱昭轻咳两声,脸上带着“虚心求教”的表情。
“崔公子大才,昭佩服。”
“只是……昭愚钝,听着崔公子的诗,总觉得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
崔浩然脸色一沉:“哪里不对?!”
“这个嘛……”尔朱昭故作迟疑,然后小声道,“比如这第三句‘庙宇金身高万丈’,万丈……这是否夸张了些?秀容川似乎没有这么高的庙吧?”
崔浩然嘴角抽搐,这小子是来抬杠的吗?
“诗歌讲究意境,讲究夸张!尔朱参军难道连这点都不懂?”他语气带着不耐烦。
“哦,原来如此。”尔朱昭恍然大悟状,又指了指另一处,“那……这‘宽’和‘天’,‘善’和‘边’……这几个字,是不是……平仄有些不合啊?”
此言一出,崔浩然的脸色僵住了。
平仄,确实是诗歌最基础的规矩之一。
他的这首诗,为了押韵,确实在平仄上有些地方不合规矩。但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在洛阳那些附庸风雅的场合,大家都是互相吹捧,谁会去鸡蛋里挑骨头?
没想到,这个边地的武人子弟,倒率先发难!
他略带怒气,辩道:“边地之人,懂什么平仄!不过是胡说八道!”
他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倒是昭兄,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擅作诗,又对平仄如此了解,莫不是藏拙?还是说,你觉得你能作出比我更好的颂佛诗?”
他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不屑。
“我倒想看看,你们这北边的武夫,能写出什么……不平仄错乱的好诗来!”
这番话,不仅是针对尔朱昭,更是针对整个尔朱家,针对所有边地之人!
帐内尔朱氏的部将们,一个个都气得脸色发青,恨不得冲上去把这狂妄的崔浩然撕碎!
尔朱昭却仿佛没听到他的嘲讽一般,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拿起笔,沾了沾墨。
他没有像崔浩然那样绞尽脑汁,也没有故作姿态。
只是静静地站在案几前,提笔,落墨。
他的动作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写一封家书,而不是在进行一场决定自己甚至家族颜面的比试。
笔尖在麻纸上缓缓移动。
帐内,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尔朱昭的笔尖。
一字一句,跃然纸上。
“身是菩提树,”
第一句写出。
崔浩然不屑地撇了撇嘴。什么玩意儿?这算什么诗?
“心如明镜台。”
第二句写出。
一些懂些佛法的人,开始皱眉思索。这句子,似乎有些禅意在里面?
“时时勤拂拭,”
第三句写出。
崔浩然的表情凝固了。
元延寿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尔朱荣猛地坐直了身体。
“勿使惹尘埃。”
第四句写出。
笔尖停下。
尔朱昭放下笔,抬起头。
他没有去管崔浩然和元延寿的反应,只是在心中默默对那位神秀大师说了声抱歉。
抱歉啊大师,您的这首震古烁今的偈子,晚辈今日借用一下。
虽然它被另一位大师的偈子压了一头,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场合,它,足以惊艳世人。
他将麻纸拿起,轻轻一抖,展现在众人面前。
帐篷内的兽油灯火光摇曳,照亮了那纸上清晰的四句诗。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这四句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典故。
朴实无华,却字字珠玑,蕴含着深邃的禅理。
它直指人心,道破修行的部分真谛!
帐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些原本幸灾乐祸的洛阳才子们,此刻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们绞尽脑汁,想从中挑出哪怕一丁点毛病。
平仄?完全符合!
意境?高远深邃,直入佛法核心!
用词?简洁明了,却意味无穷!
这……这还怎么反驳?!
简直是醍醐灌顶!是当头棒喝!
他们再也无法维持那副高傲的姿态,一个个面色惨白,额头冒汗。
崔浩然更是被震撼得体无完肤。
他呆呆地看着那四句诗,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这……你……你……”他“你”了半天,最后竟然结巴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他怎么敢相信,一个边地武夫子弟,竟然能作出如此……如此……
他脑子里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首诗!
相比之下,自己的那首“颂佛诗”,简直就是街边孩童念的顺口溜!
元延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黑得像锅底,又青得像染缸,肥硕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气得不轻。
更远甚,他甚至想到,当这首颂佛诗被送至胡太后面前,尔朱昭这小子,该得到如何的赏赐。
元延寿懊恼不已,怎么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另一边,尔朱荣的脸上,则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他先是震惊于尔朱昭竟然能作出这样的诗,随后便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小子!这小子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元延寿,又看了一眼结巴得说不出话的崔浩然,心中畅快无比!
大帐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一边是元延寿一行人的死寂和难堪。
一边是尔朱荣这边众人从震惊到狂喜的转变。
尔朱昭站在那里,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手写了几个字,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轻轻理了理衣袖,无奈的苦笑,只因他清除,今日之事,虽然狠狠打了元延寿的脸,却也让他彻底记恨上了自己。
未来的路,恐怕会更加艰难。
而元延寿,此刻心中除了愤怒,倒是逐渐心生招揽之意。
这个尔朱昭,太邪门了!
尔朱荣和元乂那家伙穿一条裤子,要是我扶持尔朱昭和尔朱荣竞争的话……
他看向尔朱昭的眼神,如同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这个怪物,今日当着他的面,踩碎了他所有的算计。
但此子若是能为我所用,他也一样会踩碎别人。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没预料到,因这首颂佛诗,洛阳城,大魏,乃至南国将会掀起如何激烈的震动。
而漩涡最中心的尔朱昭,此刻正端起一杯果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