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发疯的樟树
十点零七分,打卡机吐出最后一张惨白的纸条。我像一块被榨干的电池,从写字楼的直肠里滑出来。风立刻扑上来撕咬,不是那种撩拨裙摆的春风,是带着铁锈味的、刚从钢筋骨架间磨利的齿刃。它剐蹭着我的耳膜,在耳道里灌进混凝土碎屑般的呜咽。
天早就黑透了。不是夜幕降临的黑,是被工业废气腌渍过的、带着酸腐底色的黑。路灯在狂风中痉挛,那些LED光源本该是规整的光斑,此刻全被风撕成癫痫发作的光屑。光屑溅在积水里,变成漂浮的汞珠,又被疾驰的车轮碾成更细碎的磷火。
人行道上的樟树正在发癫。这些市政厅花名册上的“常绿乔木“,此刻显出了疯人院病患的本相。它们粗壮的树干突然变得柔软如脊椎,在风中有节奏地抽搐。树冠不再是端庄的绿伞,而是千万条狂舞的触须,把积攒了一整年的温顺都兑换成歇斯底里的鞭打。枝叶抽打空气的爆响里,我听见它们用植物特有的脏话咒骂——骂扎根的方寸之地,骂树干里被注射的杀虫剂,骂每天清早啄食浆果的灰斑鸠。
落叶不是凋零,是自杀式袭击。墨绿色的飞镖从各个维度袭来,有些还带着未成熟的青果,像中世纪炮弹里填充的瘟疫源。它们撞上挡风玻璃的瞬间,会迸出介于松节油与甲醛之间的毒雾。最勇猛的那些直接插入雨刷器的关节处,用叶脉里黏稠的汁液实施机械绞杀。偶尔有幸运儿掠过车顶,旋即被后方货车的涡流卷进地狱,在十八个轮胎的碾压下发出樟科植物特有的惨叫——那是一种高频的、介于蝉蜕破裂与玻璃划痕之间的声响。
我摇上车窗的姿势像关闭潜艇的舱门。密闭空间立刻被三种气味占据:空调滤芯上堆积的霉斑开始呕吐,真皮座椅析出前任车主遗留的汗碱,保温杯底部的咖啡渣正在举行微型腐败仪式。但所有这些都敌不过樟脑味的渗透,它从密封条的老化裂缝里钻进来,不是气味,是带着锯齿的细线,一圈圈缠绕在视网膜上。
雨来得毫无过渡。前一秒还是零星试探,后一秒就变成上帝倾倒的钢水。挡风玻璃瞬间泛起白雾,不是水雾,是被高温淬炼过的液态石英。雨刷器进入临终前的亢奋状态,以超越设计极限的频率摆动,橡胶条刮擦玻璃的动静像用砂纸打磨头骨。那些没被及时扫除的雨滴迅速集结成军团,在玻璃上蚀刻出冰裂纹般的占领区。
后视镜里,办公楼的消化系统正在关闭。格子间像一个个被抽空的胃囊,依次熄灭的灯光是沿着食道下滑的窒息感。二十五层还有两扇亮着的窗户,像最后合拢的眼睑上顽固的血丝。我数着熄灭的节奏,突然想起上个月跳槽的财务总监——他离职前夜,整栋楼就剩他那盏台灯亮到凌晨三点,像烟囱里将熄未熄的余烬。
红灯。数字显示要等待117秒。仪表盘上的里程数刚好跳到十一万八千公里,相当于绕行赤道三圈的赎罪之路。这具铁壳子载着我,日复一日重复着西西弗斯的病历:早高峰的肠梗阻,高架桥的静脉曲张,地下车库的幽闭恐惧。油箱里沉淀着七个加油站的劣质汽油,空调管道积攒着三十四场暴雨的湿气,座椅缝隙里藏着上百个被碾碎的哈欠。
此刻,那些被轮胎碾轧的樟叶正在实施报复。它们用断裂的叶脉刺入橡胶胎面,把光合作用积攒的毒素注入合成物质。这不是普通的植物性报复,是来自被驯化物种的起义——它们记得每片被环卫工扫走的同伴,每根被园林锯截肢的枝桠,每颗被农药灼伤的嫩芽。现在,这些愤怒正通过胎纹里的叶肉残渣,一点一点地,把整辆车腌渍成植物复仇的图腾。
雨更大了。车载广播突然自动开启,气象台正在播报这场强对流天气的成因:“冷暖空气在城区上空剧烈交锋...“电子女声被静电干扰切成碎块。我关掉广播,却关不掉挡风玻璃上越积越厚的樟叶残尸。它们粘稠的汁液正与雨水混合,调制成一种新的有机釉质,慢慢糊住我的全部视野。
绿灯亮起时,雨刷器终于彻底罢工。在彻底失去视野前,我看见最后一片樟叶粘在玻璃上,叶尖指着西北方——那里有片自然保护区的原始樟树林。它的叶脉在雨水冲刷下突然变得清晰,像一张被放大的城市地下管网图,又像某种古老的诅咒符文。